辞秋柔声道:“你也是被人抛弃的,难道不想让她们感到后悔?你明明可以那么强大,把一切都踩在脚下,又何必摇尾乞怜,苦求他人垂目一观。既然天下人不爱你,你又何必去爱这天下人,随他们如何恨你厌你,逐你打你,只要你站在她们之上,也就没人敢在对你说个不字。便是不和我们在一起,你也可以凭着自己站上顶峰,难道这天下,还有人会舍不得你?还有人会心疼你?”
她定定地望着萧玖年:“你不会不知道,被人抛弃有多痛苦。你已经是天地间的漂萍,根本无处依归,没有人愿意要你,没有人愿意与你在一起。你是世人眼中的恶鬼灾星,你的存在只会给人带来痛苦,不会有人因为你而真心展露笑颜。你不痛苦吗?不想让他们也痛苦吗?不想让他们比你更痛苦吗?”
萧玖年攥紧拳头,幽深如古井的眼中终于出现些许波动,隐隐显出狰狞之状的厉鬼在瞳孔中浮现,咆哮挣扎。
辞秋没有再说下去。
她俯身捡起清辉灯,吹一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浮灰,将它重新放到桌子上。
“你笃定我会答应你……就是因为这个?”萧玖年声音很低,“就算清辉灯在这里,你也拦不住我。”
“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你。”辞秋也随着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你有权利,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假如没人爱你,至少你还可以让人怕你。”
她目光一转,波光暗涌:“即便是被迫的喜爱你,也比没人想要来的好吧?”
“你威胁我。”萧玖年看她一眼,手却松开了,语气也有所缓和,“我不需要那些。”
“你需要。”辞秋的声音相当笃定,“你需要别人看你,你需要别人关注你,你需要别人需要你。”她微微一笑,“不然你怎么会在没必要生气的时候生气?不然你怎么会在没必要出现的地方出现?不然你怎么会……跑到我这里?”
她一拨头发,风情万种:“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你来这里,等同于自投罗网,但你还不是来了?没人需要你还活着,他们都想看你死。”她语气很平和:“我又做过什么错事?不如说我始终在被人欺侮,就算这样,也讨不了任何人的欢心,更何况是你……”
她一声一音,一字一句,像是小孩子背史书似的,慢吞吞地说道:“人界天宝三十三年,戮江东水贼,无一幸免;两岸百姓,只因多看你两眼,就有数十人被剜去双眼;最近的童良山派修士除你,被你连带队长老同弟子十二人,尽数斩杀;妖界贞和九百六十二年春,屠金蟾一族,仅余三卵幸存;贞和九百六十二年秋,斩金蟾族长旧友全家,妖兽仙宠不得逃生;贞和九百六十三年春,入潜渊城,街上百姓风闻群起,被你杀得十不存一……”
她慢悠悠的,声音又好听,怎么也想不到说的是这些内容,还是笑着的:“你一共就只现世九年,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她望她一眼,意有所指:“我猜,他们的魂魄,还该有一大半在你身上吧?”
在她身上?
在她身上。
萧玖年衣裾边缘已经模糊成一团黑雾,她咬紧牙关,吐出四个字:“他们活该。”
人性本恶。
刚出生的孩子,也知道占据母亲的双乳不肯放手;不过是玩具,也可以争夺得头破血流;我不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但是只要欺负你,我就很开心。
连人在未习礼义廉耻之时都是如此,更何况她这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妖?更何况她这个由无数残魂恶鬼汇聚成的恶妖?
她没有接受过杀人的教导,也不觉得杀人使她高兴。
她只是,不杀掉这些人,就不高兴。
辞秋没有反驳她的意思,反而点点头:“没错,他们活该。”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满屋都萦绕着浅而淡的香气,“金蟾族凭着自己的毒素,诱拐人界少女练就丹炉;他的旧友沙蜮收集残渣碎骨,卖入鬼界,大发横财……当然,我知道他们活该,你也知道他们活该,那么,其他人呢?”
她低低地笑:“恶人被抱憾,你反而成了恶人,人人喊打,人人畏惧,人人厌恶,你恨不恨?你后悔不后悔?”
“呐,你不恨吗?你不后悔吗?如果说真话没人信,那么就永远都不要说了罢。”
清辉灯在屋子里亮着,明月在屋子外亮着,但是已经非常浅淡了,天际最遥远的地方有些微红光,一跃一跃的,是太阳在出来。
萧玖年的喉咙哽住了,半晌才道:“你倒是了解我。”
“我有心邀你,自然要做好准备。连信息都搜集不全,如何展示我的真心?”辞秋道,“你有能力,我有人手,你要做什么,便作什么。你若杀人,我可派人与你同去;你若正名,我可派人挖掘当年真相证据;你若要将他们打翻在地,我有的是人为你作歌弹唱,四界传扬,让那些曾经诋毁你的人,羞愧到跪于尘土,祈你原谅。”
她眼睛亮晶晶的,“只有我这里,能为你提供一切;只有我这里,能够相信你,收留你。你还有什么地方能去?还有谁会愿意与你在一起?”
“难道不是,只有我吗?”
萧玖年沉默了很久。
她不喜欢这个人,但不能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她确实做过很多事情,她不反驳——但,也不承认那些都是“错”事。
她做的事情,从来不会错,也不会承认是错的。
但是,确确实实,是没有人喜欢她的。
她想起顾至真,这个奇奇怪怪的少女,她倒是不怕自己,不躲着自己,但是,连她自己,也是被驱逐的人啊。
肯和她一起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像她一样的“恶贯满盈”之人了吧。
她不出声,辞秋也不出声,太阳都升起来很高了,映得满地金光灿烂,可是空气里,依旧是清辉灯的白光。
她长久地沉默,辞秋也没闲着,她取下墙壁上的《海上三山图》,也不用另外研磨,直接用昨夜的墨汁,闲闲几笔,就成了一个轮廓。
一个黑影,从上面,一步一步走下来。
“其实,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看,这不是一样的吗?”她搁下笔,看着那个黑影,高而瘦,虽然没有清楚的眉目,可因为萧玖年自己也不过是一团影子,看起来就有十分的相似了。
“我其实完全可以这样做,虽然因为画未完成,维持时间不久,但是,还是可以的。我的诚心,还不足以表示吗?”她言笑晏晏,“既然无处可处,何不与我共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