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玖年望着那个黑影。
因为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所以她们是平视,对方的一双眼,也是幽幽如深潭,映出她的模样,全然是一团黑雾,在眼瞳中起伏盘旋。
“其实可以这样做?”她淡淡地笑了,和之前的冷笑截然不同,“分明是已经这样做了吧,却还在我面前演这种戏。”
但她没有生气。
辞秋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当然,但我没有冠你的名号。”她坦然地说道,丝毫不因为这是诡辩而感到脸红,“世人如何看你,你应当清楚,无论我冠不冠你的名号,又有什么区别?左不过一个暗箫重现,右一个暗箫后人,不管怎么想,都与你脱不了干系。”
“呵,有了暗妖出场,还会有人记得我?”萧玖年一掌劈下去,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与自己全无二样的黑影丝缕破碎,“我是觉得你之前说的有理不假,但这不代表你就能把我当傻子。”
她收起笑容,又变回刚来时的模样,一身凄冷,万人莫近:“你之前许诺的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也绝不会屈居于暗妖之下。现在,告诉我,你能给我什么,我一定需要,你又一定能提供的东西?”
“明人不说暗话,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辞秋这么一开口,几乎是把自己之前许的优势推得干干净净。“你我都清楚,那些东西,只要你想,只要你去做,没有你得不到的。但是,一个没有任何后患,完完全全向你敞开,任何时候都会接纳你的地方,你想不想要?”
“信你?还是信暗妖?”萧玖年坐在桌子上,食指一下一下,发出清脆的叩击声,“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好听,倒是不知道原来已经比你们还差了。”
“可是,说实在的,你也不能给我们什么。”辞秋不理睬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自己也很清楚,你不会屈居人下,所以也绝不可能像我一样全心全意服务于暗妖大人,那么,收留你,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萧玖年望着她,目光中的杀意已经很明显了:“我不喜欢听这种话。你——”
“那么,我们就只能成为并肩的伙伴关系了。”辞秋一口气说完,这才笑着看她:“怎么,你不喜欢听这种话吗?”
萧玖年的指甲在桌子上一划,发出铿锵的金属之声:“我不喜欢被人愚弄。”
她乌沉沉的眼睛里翻卷着晦暗的乌云,“我不需要什么伙伴,你最好也不要自以为拿住我的弱点,就可以肆意开言。”
“如果冒犯了您,我认罪。”辞秋干脆利落地俯身一礼,声音里却听不出丝毫歉意,等她再抬起头,就只剩下一句话可说了:“然而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我们这里不够好,但是肯完全接纳你的地方,四界之间,普天之下,就只有这一处。我也是,因为有和你一样的处境,才会选择来到这里。”
她语气诚恳,感情真挚,眼中荡漾着水光,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为此动容惆怅。
萧玖年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
只有这一处……
她就只配活在这样的黑暗里,人人视她为灾厄之化身,谁会因为她的到来而心生欢喜?辞秋说的话一点都不假。
她们对她有所图,至少她还有人可要。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么……”
辞秋含笑望着她,似是已经猜出了她的回答。
“我可以……”她整个人暴露在炽夏的阳光中,晒得眼痛,身上也痛,细细的黑雾升起来,就像烈日下被蒸腾的水汽。
恰在这时,她带在手腕上的珠子一闪一闪,发起了红光,在这非黑即白的屋子里格外醒目显眼,连着萧玖年带辞秋,全都下意识把目光转过去。
远闻里传出来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一个人说话这么多年——当然也是因为,没有谁会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
“喂玖年啊,你玩够了没有啊?没去找出去玩了好歹也说一声嘛,我又不会怪你,但是你在哪至少说一声啊。妖界待够了没关系,喜欢人界也没关系,反正……”
哪里会这么巧呢。
她在心里叹着气,好像风吹过云朵,整颗心都荡悠悠的,而在这之前,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心”这么个东西。
“你说的很好,倘若我真的如此,绝对没有第二个选择比这里更好了。”萧玖年既笑且叹,把另一只手挡在腕上,遮住那闪烁的红光。
“那你……?”辞秋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可惜的是,我跟你不一样。”萧玖年眼中有波光一闪而过,同前几次毫无二致地,一把捏断远闻的传讯,站起身来,扬眉一笑,“你没人要,我可还是有人在等我回去的。”
她迅速地逼过去:“现在,把《海上三山图》给我。”
“不可能的,有清辉灯在这里——”辞秋惊愕于她态度的转变,但因为远闻只有收信者才听得到,所以也猜不出究竟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回应萧玖年的话,“你就算夺了画,也不能——!”
“不能?不能什么?”对付一个魅妖,根本不需要萧玖年花半分力气。她如一阵狂风,将《海上三山图》卷到怀里,然后就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形,不带一丝一毫的黑气,纯然一个清瘦的玄衣女子,抱着画便从窗口撞出去,无形的屏障想要拦住她,却只是在她脸上留下数道蛛网般的血痕,到底还是让她站到了外面的空气里。
“我也说过了,我刚刚见过明光镜。”
“站住!”就连清辉灯也挡不住她,这样的发展已经大大超出了辞秋的设想范围。她对着半空中的漂浮雾气,厉声道,“我之前已经派遣纸鹤,守在各大山门门口,一旦你出去就会自行通知那些掌门,现在定是已经有人赶来了,你要不要猜猜,他们见到你,会做什么?”
“呵,作什么?来找我求一条通往鬼界的路?”萧玖年抱着卷轴,高声笑道,“多年不战,竟被暗妖这宵小抢我名号,我倒要多谢你,反戈助我,重获威名!”
她的箫身早已被叶嫣然拿走,可是身上鬼气不减,就没人猜得出来,此时纵声长笑,声震千里,无论远近东西,到处都有新坟旧墓破裂碎开,从中冒出冲天黑气,但凡有些微法力的,都不会看不见。
“你那些纸鹤,也不知够也不够?”萧玖年笑够了,再看她的时候就只剩下轻蔑,“想来一个巷子,也没有多少存货,既然如此,我就替你昭告人界,传我威名,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