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真坐在竹楼二层的地板上,面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笔墨纸砚,她写一张,撕一张,满地都是她团了扔掉的废稿,墨汁沾了一手一袖子。
她自小通读史书,闲暇无事也曾练手写过几册,多得族中长老称赞,因此下定决心要写一本震惊世人的史书,亲眼见了萧玖年与方苓将巫族灭族之后,就打算以此为开头,正式开始她的述史之旅。
奈何想的很好,真的动起笔时,却怎么都觉得少些什么,一时觉得遣词不当,突出不了当日魔神重回的气势;一时觉得造句不好,将许多应细细描绘的场景都粗略带过,减少了许多色彩。可要是每一处都细致描述,又显得啰嗦起来。
她多年经验,原不会有这种烦恼,但她奉萧玖年为至高无上的偶像,这就让她忍不住地想把有关她的每一分事情都分毫不落的写下来,然而一旦如此,又免不了就要犯赘余的毛病。
更何况……
她烦躁地丢下笔,将面前才写了两行的纸一把撕下来,揉成团,朝背后一丢。
更何况她那天去的太晚了,居然到最后一刻才堪堪赶到,根本就没见到她大杀四方的盛景,就算想描写,也只剩下与自己交谈那一小段。
当真可恶!
她扯了一把头发。
都怪那些巫族太弱了,居然撑不到她过去!好不容易见到心中至高神灵一般的人物……
从“梦”中归来的少女,背着一捆柴禾,看到二层竹楼上面的顾至真烦躁地扯着头发,招手叫她:“喂,真真!”
她把肩上的柴禾放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去:“你在做什么……咦,你丢了好多纸!”
她蹲下来,将那些纸团一个一个拾起来,又摊在地板上用手抚摸平整:“好光滑!你就这么扔了?多可惜!”
他们这里几乎没有人认识字,巫爷用来传承的经书也是本族的象形文字,看起来宛如天书,可也只是写在糙纸之上,被珍而重之地用兽皮木匣重重保护,不到关键时候绝不肯拿出来的。
顾至真心情烦躁,就没有和她攀谈的心思,头也不回地冲她摆摆手:“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有的是。”
“真的?”少女兴奋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懊丧道:“给我也没用,我也不认得字。”
“反正你会有子孙后代,说不定就用得上。”顾至真懒洋洋地撑着一边脑袋,“你也要嫁人了吧?”
这纸是用北冥之海的水生花花瓣做成的,柔软坚韧,洁白细腻,在妖界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放到人界,她保这些纸千年不会变色腐烂。再说她来这边也有几年了,少女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走了,这些东西就算给她个纪念。
“呐,我刚刚去见了阿哥(此处指情郎),”少女捧着脸,在她身边坐下来,“我这次学了很厉害的歌哟,真真要不要听?”
顾至真出手救人不需要报酬,但要求他们唱歌跳舞或做一些手工给她,这在周围的村庄里都传遍了,少女和她走得最近,也习惯了见到没有听过的歌舞或者东西就学了或者带回来给她。
“是什么,又是情歌?”顾至真稍稍抬起点精神,打趣她道,“你们家阿哥还真厉害啊,总能有歌唱给你听。他的聘礼准备好了吗?不会只知道唱歌吧?”
“讨厌,你说什么呢。”少女红着脸推了她一把,不过眼神中却都是骄傲,“跟你说,这次的歌很厉害哦,阿哥他刚巧见到一个巫爷在教徒弟,就躲在一旁把他唱的歌学来了,特别不好背呢,他全都背下来给我唱了!”
经书上记载的,那就和普通的山野村歌不同了。
顾至真真的来了兴趣,把身子都转了一下:“真的?那你记得住吗?”
“啊,真的好难,所以我今天才回来晚了,不过我都记住了!”
少女清清嗓子,刚要唱,又停下来嘱咐一句:“我记是记住了,可是记得不熟,有时候会忘,你等等我哈,我会想起来的!”
她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白日里学习的歌词和曲调,带着点迟疑地开口:“堤官魄构,魏昌逾糟。周释刘脾,旁莫支留。征衣随旅……”
顾至真一开始没听明白她唱的是什么——这对她来说是很稀奇的事情——不过在她听了一段之后,立刻醒悟:她听不懂,是因为这不是四界通用语,而是这个民族古老的语言,虽然已经有所变化,可是大体不变。她曾在书上见过这歌曲的内容和译文,还怅叹过曲调的失传。
没想到……
这样的认知让她真正兴奋起来,忍不住随着少女的歌声,将那些译文喃喃念出:“大汉是治,与天合意。吏译平端,不从我来。闻风向化……”
就算是本族语言,因为时间流转也有了许多变化,少女唱的并不顺利,常常磕磕绊绊地去回忆曲调,这是顾至真无能为力的事情,只能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她。
“伦狼藏幢……幢……”少女卡住了,不过这次是因为忘词。
“伦狼藏幢,扶路侧禄。息落服淫,理历髯洛。”顾至真背脊笔直,眼睛望着面前的纸,写下一串串奇怪的符号。
“咦,真真你知道吗?”少女愣了一下,“你要是知道……”
“我只知道歌词,所以你继续唱。”
“哦,好……好。那个,伦狼藏幢,扶路侧禄……”
落日的光辉暗下去了。
正在奋笔疾书的顾至真忽然浑身一僵,豁地抬起头来,就发现远山之中,重重叠叠,有无数黑烟扶摇直上,空气中充满了冰冷的死亡的气息。
她稍微辨认了一下,立刻发现那些是这些山民们埋葬先祖的地方。
为什么?
难道是巫族?
但这种方式太大张旗鼓了,但凡有些微法力,都一定会发现。以他们现在的情况,这么做简直是自寻死路。
那就是……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是她的神灵!
除了暗箫,不会有人能召唤四界亡灵,即便已经魂归鬼界,也同样会回转过来,只有她才能这么做!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咦,真真,你……”少女发现了不对,但是想到自己的歌曲,稍稍一犹豫,就见顾至真站了起来,非常遗憾但又非常高兴地,望着她,“真抱歉啊,我现在突然有点急事,你先下楼好吗?”
《白狼王歌》。
虽然下一次听到不知要什么时候,她也确实可惜,但是与暗箫比起来,这又算的了什么?她绝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的!
“诶?好,好吧……啊!”少女才准备站起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腾在空中,朝着楼外坠下去了。
让她受惊很不好意思,但她已经等不下去了,就算是让她走下楼的这段时间,也觉得仿佛一百年一样漫长。
少女已经完全傻了,看着顾至真也从楼上跳下来,落在自己身边,一个转身的功夫,那座崭新的二层竹楼已经迅速坍塌,落满灰尘,腐朽破烂,被风一吹,连半点痕迹也不剩了。
就好像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怎么不站起来?”顾至真伸手把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少女拉起来,“快点回家吧,你爹娘还等着你呢。”她直视着少女的双眼,“这里什么都没有,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松开手,如一团云气,缥缈而去,看不见的波浪向四周荡漾而去,把她们的记忆都涤荡地一干二净。
“我……恩?我怎么在这里停下了?”
奇怪。
少女一转身,看到身边的柴禾:“马上就到家了,还是回去再歇好了。这个……”她弯腰去将那些柴背到背上,却有许多揉皱了的纸,从她围裙里落下来。
“诶诶?这些纸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