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玘昭不知道棠华说的“不对”是指什么，但假如让她来说，她只能说出一点——这个人，她已经死了。

　　即便只是匆匆一扫，也能迅速判断出这个人应该是这些女性中地位最高的，她面容娇美，衣衫华贵，虽然现在已经靠在墙上，歪头死去了，那死状也并不可怖，她本来以为前襟上的鲜血是她自己吐出来的，走近了才发现不是——她的胸口已经被洞穿，内脏骨肉都被黏在背后的墙上，远远看去，才好像是胸口被鲜血染红一样。

　　然而棠华特意点出这个人来，总不会是无的放矢。

　　不知道为什么，慕玘昭心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仙人总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信任，她既这么说了，她便也半蹲下来，细细检查这个死者是否还有生还的可能。

　　单从外表上看，这个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无论是心肺还是头颅，都看不出半点生机残留的迹象，就连魂魄是否还在也都要存疑。然而慕玘昭一路检查过去，忽然发现她的心脏有轻微的震动。

　　这显然不是跳动——因为那颗心脏已经紧贴在墙上成了一滩肉泥，然而这肉泥之中，似乎有一条细细的看不见的线，一直向前伸展过去，连接到另一处会跳动的活物之上，带动的它微微颤抖。

　　慕玘昭站起来，在空气中探查那根无形的线，寻觅它的另一端。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因为那根线是直的，并没有弯曲转折，顺着方向看过去，前方只有那一个刚刚接受了棠华救治，正躺在地上被一团白光包裹的茧蛹相似的男主人。

　　是夫妻之间用以连结生命的法术？

　　她心里做此等猜想，事实却全非如此，在剧烈颤抖了几下之后，忽然有一种鲜红的色泽顺着那根线延伸过去，直刺入男主人身上，在他的心肺间造成了一场小小的爆炸。

　　慕玘昭大吃一惊！

　　她快步跑过去查看伤者情况，却因为被那层白光阻碍而无法查探，只得对在另一边的棠华道：“你快来看看他，不知道……”

　　棠华为一个还没有断气的生者包扎伤口，手上沾染了一片鲜红，转过头时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隐忍愤怒：“你不必担心，他在我的白光之中，不会有性命之忧。”

　　慕玘昭看她又转回头去，心中还是觉得这样不妥，于是将手放在男主人额头上，盈盈的绿光一路向下铺散开去，稍稍缓解了男主人脸上扭曲的神色，旁边树冠上跳跃着一点红色，在绿叶掩映间荡漾起流动的波光，发出啾啾的鸣叫。

　　剩下的人，不是已经死去无法救治，就是已经被棠华妥善安置，她大步走过来，仍然不失沉稳冷静，对慕玘昭道：“你起来吧，他不会死的。”

　　慕玘昭犹豫着松开手，问那个男主人：“你感觉如何？可还能说话？”

　　男主人尝试着张了张嘴，细细的血丝从他嘴角流出来，发出没有丝毫意义的气流声，他眼神一暗，颓然地闭上了嘴。

　　慕玘昭心中不忍：“我看还是继续治疗吧，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要等他好了才能知道。”

　　棠华偏头看了她一眼：“你……”

　　慕玘昭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不由站在那里肃立静听，不料她迟疑了一下，居然道：“你刚才吃的药，药效能到几时？”

　　慕玘昭有点茫然，不过还是顺从地回答了她的话：“假若没有意外发生，至少三个时辰无虞。”

　　旁边的树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那只始终躲藏在绿叶掩映间的小鸟不叫了，改成啄食树皮。

　　“你刚才治疗了他？”慕玘昭点点头。棠华微微叹了口气，委婉道：“你现在最好离得远一些……不然多吃些药也好。”

　　慕玘昭低头看了看男主人，十分不解：“这是何意？”

　　“我也曾遍看医书，大概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她拿过慕玘昭的右手，指尖在手腕上微微一搭，“吃药是没有用的，可是不吃，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说我的病？”慕玘昭惊住了，“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的病是天生的，治不好，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也就无所谓棠华的话，可是这与她治病救人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好事。”棠华沉吟一下，放开她的手，走到男主人旁边，正色道：“还不肯说实话吗？你在欺骗一位仙人。”

　　她平静的语气中潜藏着怒气：“还彼归谎，哀毁其亡——”

　　那只小鸟突然又叫起来。

　　但这次声音不一样了，仿佛在说：“是！是！”

　　又尖又细，好像断在空中的风筝线。

　　她们两个的注意力都被它吸引了，不由自主地看过去，见到它跳了一下，两下，终于从重重的绿叶里跳出来，让人窥见它的真容。

　　很小的一只鸟，大约一只手就能轻松握住，站在树枝上，只见它羽如翠玉，爪似红瑙，尾巴并不长，微微向上翘着，是个很直的小扇，歪着头，琉璃似的小小的圆圆的眼珠荡漾着七色的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尖尖的鸟喙，那样鲜红夺目，仿佛随时都会有血滴下来。它看着她们两个，停滞了一会儿，忽然引颈而鸣——声音尖细，并非人语，但她们却听懂了，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刻在脑海里。

　　它的小爪子稳稳抓在树枝上，与之前的蹦蹦跳跳截然不同，高声清鸣：“踏摇娘和来！踏摇娘苦和来！”

　　这是什么？

　　是歌？

　　还是戏曲？

　　是一种古怪的调子，大约早就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此刻突然被唱出，居然说不出的诡异凄凉。

　　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她们都听懂了。

　　慕玘昭忍不住后退一步，震惊道：“你是说……是说……”

　　她忍不住再看过去，可是树影微摇，绿光重叠，那只小鸟已经不见了踪影，歌声的余响回荡在她脑海中，现实里却早已寂静如坟墓。

　　棠华望着躺在地上，紧闭双目，仍然木石一样僵硬的男主人，声音终于恢复了真正的平静：“人物俱在，不可更张。你且去死吧。”

　　她抬起手，那些白光迅速消散，鲜血忽的从男人身上滚出来，淌了一地。

　　慕玘昭怔怔地看着，忽然间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波浪式的压力，从心底翻涌出来，刹那间席卷四肢百骸，瞬间冷汗涔涔，俯伏于地，几乎连呼吸都要被掐断，那只小鸟的歌声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回荡：“踏摇娘和来！踏摇娘苦和来！”

　　“和来！苦和来！

　　沉重的、不可抵挡的负疚感，刺在她心上，刺在她脑海里，刺在她每一处能感受到疼痛的地方。

　　让她去死，让她去死，让她去死让她去死让她去死——

　　她好像没有什么活下来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