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下午时分，外面阳光柔软，风轻云淡，书阁里面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七八成，还有不少在书架之间徘徊寻找的仙人，但却仍然安静着，最常听到的是翻动书页的摩挲声，宽大袍袖走动时，研墨时，拂过纸页时，发出的那种似有若无的窸窣声，凡是交谈的，莫不传音，或者做一个屏蔽声音的结界屏障，务必让整个书阁保持这种安静。
宫商坐在一个角落里，小小的一张方桌，旁边是半开的窗户，带着银花树香气的风吹进来，被那一边的屏风阻挡住，于是在这空间中盘旋，香气也渐渐沉淀。
她面前摆了几本书，关于乐理的，乐谱的，多年来记录观感和经验的，摊开在那里。
她看一篇谱子，便记录下自己的感想，在心中模拟演奏，思考其美感来源，精华所在，再与乐理书相互印证，偶然有些格外繁复或从未见过的新奇之处，便开了屏蔽声音的罩子，拿出箜篌，一根弦一根弦，慢慢探索。
外面有寒生鸟叫的声音，娇嫩极了，让人难以相信这其实是一种热爱冬天的鸟类，越是大雪纷飞，它们越是兴奋活泼。
屏风的缝隙被推开了，随之而来浓郁的花香，甚至都不用看来人是谁，单这一瞬间的观感，已经让周遭环境都黯然失色：“劳烦问一下，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宫商下意识道：“好的，请稍等，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那些铺了一桌子的书，被她迅速收起到自己这一边来，忽然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还不等她看，来人已经轻轻笑了：“没想到这么巧——宫商小友，好久不见。”
宫商抬头看去，正见棠华走到她面前，整理衣衫坐下。
她穿一身银红衫子，头上花冠簇簇拥拥，各色花朵盛放夺目，铺展开来，正是五光徘徊，十色陆离，妖娇艳软，人间殊色。
宫商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公主殿下，真是惊喜。”
棠华愈发笑了，眉眼弯弯，波光流转，整张脸都生动起来，诱人沉沦：“怎么还如此生份？扶苏都带你见过我了，只管叫我棠华就好。”
宫商也淡淡微笑：“公主殿下都还叫我小友，我怎能如此放肆。”
“那我也叫你宫商好了。”棠华说着，一朵艳红的花滑落到她额边，被她用食指轻轻一托，送回花冠，“别这么客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我也叫你宫商好了。”棠华说着，一朵艳红的花滑落到她额边，被她用食指轻轻一托，送回花冠，“别这么客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宫商举起一本书：“课上老师提到一首古曲，有些地方没有弄懂，所以来找些书看一看。”
棠华一手托腮，凑近过来：“是什么曲子？说不定我能帮你。”
宫商道：“怎么劳烦殿下？我已经有了些眉目，很快就能弄懂了。若是殿下愿意指点，可否听我弹奏一曲，指教一番？”
棠华眸光一转，如花枝清颤，灵动娇俏，美艳动人：“你的琴声素来动听，我是晓得的。”
宫商微一偏头，重新将箜篌摆正：“殿下谬赞了，殿下在音乐上的造诣已臻化境，仙界共所周知，您这样夸我，实在叫我羞愧。”
箜篌的声音响起来。
风吹，云动，似有若无的淡淡阴影从窗棂上移过来，在地上与墙壁间折叠，又爬上桌子，从灿然的花冠到雪白的玉指，阳光躲在云后面，抚过每一寸安静凝然的空间。
轻轻的声音，在小小的一方空间中荡漾盘旋。
由弱，渐强，细细的，微微的，每一根弦都在空气中颤抖，轻盈柔软，一时激烈起来，直击九霄，响遏行云，终又回缓，沉重的，“咚”一声。
棠华凝神望着她。
空山凝云，弦惊紫皇，一种摧心裂肺的凄然与悲伤，从她指下流出，满室寂寂，一院苍苍，有雷鸣震吼，自天际滚滚而来，仿佛痛哭，仿佛长啸，仿佛心碎而死，埋骨荒山。
这曲子极短，很快便结束。
宫商按住琴弦，抬头看棠华：“殿下可知这首曲子？”
棠华微笑：“《相和歌辞》箜篌引。果然物妖在这上面天赋卓绝，此间仓然，催人落泪。”
宫商看着她。
阳光透过箜篌，斜斜映照在她身上，箜篌的阴影，一条一条，半明半暗。
棠华低声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公无渡河。
她仍然望着她。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呢。”棠华说着，她衣服上掺杂的细细银线，在日光下微微流动波光，“这样疯狂的举动，徒然落得死亡的下场，不仅毫无益处，还惹得家人伤心。及时醒悟，早早退回，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宫商只笑一笑，并不答话。
“你以为如何呢？”
宫商道：“殿下所言，自然是对的。只是真正令我苦恼的，却不是这一首。”
棠华饶有兴趣：“哦？”
“这首曲只是一个引子，我在这上面虽然有些微心得，却还不够，更何况它后面所接，潇洒飘逸，指法既难，调度又繁，最关键还是其中深意，难以捉摸把握，正是因此我才在这里翻阅古籍，希望能得到一些指点。”
宫商的指已经搭在弦上，长睫翕动，端然凝神。
棠华沉吟道：“《箜篌引》后的那一首……我记得亦是人界传来，另外修改。”
宫商轻轻颔首：“人界有位诗人，名叫李白，后来得升剑仙，入住仙界，只是生性肆意，不愿长安，早已不知所踪。他的诗被编成曲，殿下应当很熟悉吧？早先某次千音会上，殿下即奏此曲，四方惊羡，我虽练习许久，却仍不及殿下万一，今日得殿下眷顾，还望不吝赐教。”
她指尖轻拨，声如水泻，终于让棠华神色略有变动。
轻拢慢捻抹复挑，一时喧喧又嘈嘈，山河惊裂，天地为崩。
棠华慢慢坐直了。
在她对面，宫商却好像全无所觉似的，低声哼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