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六章 两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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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蓓尔带来了公爵的园丁,请他在门外的桌边等待。而卧室里,另一位侍女玛莉安轻轻呼唤着威金斯姐妹。妹妹没有动,姐姐睁开朦胧的睡眼,要她去点蜡烛。

  蜡烛边环绕着小虫。香薰耗尽了。特蕾西心想。她凝视着烛火在银台上的倒影,足有几秒钟毫无动作。女王陛下的贴身女仆玛莉安无需多吩咐,取出新的香料填补进烛心。火焰熄灭,眨眼复又燃起,也将公爵的神智一并唤醒。

  特蕾西打了个哈欠,肺腔里满是寒意。“什么时辰了?”她脱下睡衣。除非紧要事务,否则不会有人半夜来打扰女王的休息。然而例外一旦发生,就不必幻想再回到被窝了。

  “凌晨三点,陛下。”女仆轻声回答,“冰地领传来紧急情报。”

  特蕾西瞥一眼妹妹。她睡得正香,金发散落在枕间。有那么一瞬间,特蕾西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四叶领的夜里寒风呼啸,姐妹俩脸贴脸、手挽手地在蜷缩在厚毛皮和羽绒被下,偶尔半夜尿急,一定会叫醒对方。霜叶堡是座空荡又黑暗的山洞,每一块石砖下都氤氲着寒气,弗莱维娅不敢独自下床,特蕾西也不敢,但她从不承认。

  烛光跳跃,妹妹模糊的五官上浮现出道道皱纹,她略微侧身,挡住光线。

  “情报在哪儿?”

  “园丁就在门外,陛下。”

  穿外套时,她将扣子扣错了位,只好让玛莉安帮忙。女仆替她盘起头发,以金色丝带固定,再将披肩的流苏一根根梳理整齐,戴上四叶形状的火红宝石领针。玛莉安继续低头去找鞋袜,被特蕾西拒绝。长裙足以掩盖双脚,她不愿浪费时间。“开门,不许发出声音。”

  女仆米蓓尔等在门后。“夫人。”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和玛莉安,噢,还有园丁本人。需要叫醒女王陛下吗,夫人?”

  “她难得不做噩梦,让她睡吧。”妹妹睡得不好时,总会用头顶撞她的肋骨,把她惊醒。

  特蕾西关上门,回头看到园丁在桌边打瞌睡。三色堇传来的内容就在手边,一左一右,以红蜡封口。她不禁皱眉。两封信?

  “醒醒,埃罗奇。”对待下人时,公爵就没这么耐心了。“信给我。米蓓尔,让咱们清醒一下,拿点儿褐茶。”

  玛莉安这次拉开灯,顺带点燃了壁炉,房间变得温暖明亮,但再也没有小虫盘旋了。特蕾西一边铺开信纸,一边啜饮茶水。信上是埃罗奇的字迹,抄本比原版更清晰,还附带了来信者的一丝情绪。这位园丁平日里不会显露职业,跟随公爵来到王都后,人们都以为他是凡人,做一些文员工作。实际上,埃罗奇是特蕾西的亲信,也是她的秘书长、负责情报的园丁。

  他不该亲自来。特蕾西的卧室也有三色堇,埃罗奇总是用它传递消息。像这样夜里出门,会被诺曼爵士和其他夜不归宿的贵族瞧见。我的人在王都和平地待了几星期,已经变得懈怠了。

  第一封信的开头是:『我敬爱的母亲大人』。这是小女儿的口吻,她虽然尽量装出伯爵应有的彬彬有礼的模样,但内心还在埋怨。

  特蕾西把丹尔菲恩交给兰科斯特家族,以履行当年联姻时的承诺。当时她年纪尚轻,对自己的封地多有畏惧。女儿需要帮手,需要丈夫。前者本可以是加文,是我儿子,丹尔菲恩的亲哥哥,不是那个叛国而死的前任伯爵。然而在神秘的动乱中,“苍穹之塔”的使节任由他被死灵法师杀死,还挑起了丹尔菲恩和哥哥的矛盾。特蕾西只好将女仆长安莎派给女儿,再等成年后为她找个丈夫。

  『南部抵御无名者结社的防线业已崩溃。』信中写道,『永青之脉和四叶森林都恢复了通行,暂时还在我的掌控之中。冰地领商业再度流通,我也遵循您的命令,与深水港伯爵海洛斯·多兰达成了新的协议……香料、毛皮和海产的价格压低三成,为守誓者联盟的炼金造物铺路。』女儿直奔主题:『女王陛下允诺的粮队几时启程?我的未婚夫在哪里?秩序支点的援兵呢?』

  总归她还知道自己要嫁人。特蕾西心想。两年时间,战争和叛乱用事实说服了这个不服管教的女儿。丹尔菲恩以为自己还是威金斯家族的成员,是南国大公的女儿,王国的公主,对边疆的兰科斯特多加厌弃,根本不愿在黑月堡的本家挑选丈夫。

  当然,她可以这么做,公爵给过她掌控封臣、统治领地的机会。丹尔菲恩完全能够把权力握在手里,而不只有头衔。可惜她像弗莱维娅多过像我,而加文出了意外。

  特蕾西的父亲吉恩·威金斯公爵一生都是凡人,却死于神秘疾病。医师说他的血中缺少一种因子,只能通过补充魔力来延命。原本威金斯家族招揽了许多神秘生物作为医师,特蕾西也早早成为神秘学徒,准备有朝一日点燃火种——这在贵族中简直是不可思议。

  吉恩伯爵大受感动,宣布她作为四叶领的继承人,但没过多久就因一次不守时的妓院之行而去世。特蕾西接过父亲的担子,戴上他的头衔,命令疾影军团处理他留下的私生子女,还把不满十五岁的嫡亲妹妹嫁给了国王。沃森二世虽然年过半百,却继承了先王传承,是位高环的神秘者。弗莱维娅为他生下四个孩子,只有长子伊斯特尔活到成年,其余则死于谋杀和疾病。

  这是她美满婚姻中的遗憾。特蕾西尽己所能,为妹妹找了最好的归宿,让她成为王后,母仪天下。但公爵万万没想到,强大的沃森二世死于他发动的战争,而王党将还在守寡的王后送给歌咏之海来的敌人,让她嫁给了娜迦海族。

  弗莱维娅是个健康而丰饶的女人,第二次婚姻后,她生下了杂种儿子德威特。当时,南方紧邻四叶领的冰地领发动了叛乱,加文·兰科斯特伯爵率领银鹫军团北进,朝堂上,寂静学派借助盖亚教会暗中行事,与苍穹之塔针锋相对。特蕾西身在四叶城,根本无暇顾及王都,否则她一定会阻止。妹妹软弱到任人摆布,公爵恼怒地想。换做是我,那杂种才一出生,我就会掐死他。

  然而转眼间,王党的愚蠢投资又告失败。赫恩王和他的族群回归浅海,没有带走他的混血儿子。伊斯特尔和德威特的继承权又起纷争,特蕾西趁机为妹妹加冕,让她成为女王。这是同时安抚两方的办法。朝堂维持了平衡。她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弗莱维娅,也无损威金斯的名誉。

  加文伯爵叛乱而死后,为了南国的安定,公爵嫁给了他弟弟阿方索,承诺还给兰科斯特家族一个正统继承人,后来也如期有了儿女。她累了,不愿再替弗莱维娅争取她自己放弃的权力,结果就在这短暂的几年间,王党又计划将他们的女王陛下嫁给了王室的一位子爵,好在王子成年前就让女王退位。

  特蕾西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王党打的好算盘,想借助丈夫来操控女王,再控制她的儿子和新生的后裔。公爵决不允许弗莱维娅再度开启第三次婚姻。他们成婚前,她派人杀死了那恬不知耻的新郎,让王党的阴谋破产,却没料到妹妹在结婚前怀孕了。这个遗腹子便是菲洛莉丝公主,很明显,她的到来并未得到人们的欢迎。

  又一任丈夫死亡,使弗莱维娅对女儿爱护备至,甚至对德威特·赫恩也颇有关心。特蕾西把杂种赶去骑士海湾,让他统治曾与他父亲的子民作战的人。话虽如此,她知道老百姓也会认可德威特,因为他有浅海的血脉,这些曾反抗海族侵略的人也一样。白夜战争后,骑士海湾反倒认为德威特是合格的伯爵,她不晓得这些泥腿子在想什么。

  婚姻不能给人带来喜乐,唯有权力是永恒的伴侣。特蕾西不愿女儿再步姨妈的后尘,她知道丹尔菲恩爱上了救她一命的年轻人,白之使的学徒……想嫁给自己的爱人,就让我看到价值。后来那学徒掀翻了盖亚教会,将飞鹰城的盟友、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扯下高位,还当面扫了王党的威风,特蕾西只觉大快人心。

  因此,在猎魔运动前夕,当高塔信使回到伊士曼时,她暗示丹尔菲恩诱惑他,起码也要留下他的血脉。一位前途无量的高塔使者,他的血脉后裔能给丹尔菲恩带来非凡地位。

  但在心底里,特蕾西知道这只是幻想。丹尔菲恩不可能嫁给他。“苍穹之塔”克洛伊是七支点之一,而伊士曼不过是其属国之一。为前途考虑,对方不会留在凡人王国,公爵也不信丹尔菲恩能绊住他的脚步。事实已经证明,哪怕将人扶上高位,他的本性也不会改变,弗莱维娅的经历便是教训。她也该放弃幻想,挑选丈夫了。

  第二次猎魔运动后,冰地伯爵的婚事迫在眉睫。为了稳定边境,女儿的新郎合该来自威尼华兹,以便将来让有着兰科斯特血脉的子嗣继承爵位。公爵命她挑选合适的族人,但诺曼爵士找来她的长子巴彻勒,询问他照看的加文·兰科斯特的私生子的去向。

  “巴彻勒和伊斯特尔待他很好。”诺曼爵士言简意赅地说,“这孩子会投桃报李,将丹尔菲恩公主从战乱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同时,冰地领也需要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我们可以给他姓氏。萨斯杰·兰科斯特,如何?”

  我女儿是冰地伯爵,不是公主。“兰科斯特是有荣誉感的家族,被治下的子民所爱戴,也能为他们向王座上的铁龙挥剑。这私生子只会招致厌恶。”特蕾西冷冷地说。

  “没错,但愿意为子民挥剑的是那叛……加文,不是兰科斯特家族。此人是难得的英雄,我承认,做他的对手是对你我的抬举,最终获胜更是荣幸。萨斯杰是加文·兰科斯特的儿子,对冰地领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那小崽子给我女儿提鞋都不配。特蕾西心想。少女时期,加文·兰科斯特曾是妹妹计划的结婚对象,与安瑞姆爵士、海洛斯爵士等人并列。特蕾西想找一个愿意娶女大公、让所有孩子姓威金斯的男人,但也认可妹妹的选择。后来弗莱维娅成了王后、成了女王、成了悲伤软弱的母亲,特蕾西则嫁给了加文的弟弟。阿方索是个合格的丈夫,他履行了一切必要责任,一年中有三个月待在霜叶堡。他给了她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其中小儿子叫加文,小女儿出生在灼影之年,被她送给了冰地领。

  那该死的野种不配他父亲的姓氏。特蕾西心想。连冰地领的兰科斯特家族都不认可他。断剑革命前,加文以没有嫡子为由,把萨斯杰送来王都充数。这些质子可以陪伴伊斯特尔王子成长,将来作为他的左膀右臂。然而王党也不愿让私生子接触伊士曼唯一的继承人,便把萨斯杰丢给了巴彻勒·威金斯,让他做巴彻勒的侍从。

  后来,加文伯爵发动叛乱,王国陷入一片动荡。特蕾西一面支持国王,一面将萨斯杰暗中送出了伊士曼,并将此事告知了冰地伯爵。这样不论哪一方获胜,威金斯家族都将进退自如。

  这一招棋落在了空处。断剑革命结束后,加文·兰科斯特被问罪处斩,萨斯杰也失去了作用。王党再也没有过问他,特蕾西也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如今……早知道我该杀了他。“他不在我手上。逃了,或者死了,横竖我是不关心!你若看重他,就该早做打算。”

  “他是你儿子的侍从。”诺曼爵士提醒,“你们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你该庆幸我不知道,否则他肯定是死了。“当年我儿子才十几岁,没那么关心侍从的去处。”特蕾西回答,“萨斯杰只是私生子。”

  “这私生子本该有其他用处,白白死掉才是浪费!必须找到他。”

  公爵只觉怒火上涌。他不姓兰科斯特,他只是个没娘的野种。这东西的用处就是在阴沟里腐烂,而你们竟指望他登大雅之堂。“兰科斯特家族是没其他男人了吗,非找个贱种不可?”

  “这是不同的。”诺曼爵士察觉到她的情绪,他叹了口气。“萨斯杰受你资助啊,好夫人,他还是加文·兰科斯特的儿子。倘若我们承认这私生子的正统,他就会全心全意忠于我们,忠于你女儿。这于王国有利。至于冰地领的兰科斯特……那里穷山恶水,人也不值得信任。他们需要文明人的教化。在此之前,不能将丹尔菲恩殿下托付给这些人。”

  “是吗?恐怕萨斯杰也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救过他,还教他读书识字,让他做我儿子的侍从,这是他本不配得到的荣誉。可他逃走了!那白眼狼根本不会领情。”

  “等我们找到这小子,会向他说明情况的。若他不合适,我们再为丹尔菲恩伯爵谋划新的结婚对象。她年纪还轻,美丽丰饶,和当年的女王陛下一样呢。”诺曼爵士保证。

  新的结婚对象。这话刺痛了她。特蕾西从没有这么想见识宫廷首席法师的能耐。高环之间也有差距,你再敢提起这回事,我就让你去和弗莱维娅的丈夫们作伴。

  往事令她睡意全无。褐茶冷了,被公爵随手倒掉。想到早上例行举办的朝会,她只得将回信的事推迟到下午。丹尔菲恩要粮食和武力支援,前者还算有用,后者则是纯粹的愚蠢。猎魔运动持续了近三年,特蕾西自然知道敌人的底细,明白伊士曼的任何军团在对方面前都只是玩笑。无名者,七支点……

  她已经见过了使节,知晓他们口中的“拜恩帝国”是何等模样。伊士曼是凡人的国度,与神秘组织有本质区别,而称得上其对手的秩序支点……联军的防线支撑了两年便告瓦解,苍穹之塔火速封闭,把名义上的属国弃之不顾。算了,他们之前也没起过什么作用。伊士曼朝堂上下,没人对高塔占星师抱有过期望。

  谁也帮不了她,公爵心想,冰地领的陷落是迟早的事,也许已经发生了,只是消息被秘密结社封锁,没有传到北边来。丹尔菲恩只有投降才能活下来,但想必人们会在朝堂上指指点点,唾弃她的软弱和背叛吧。特蕾西转念一想,若是加文伯爵统治着冰地领,他一定会以死相拼,然后被恶魔杀掉,连带治下子民遭殃。不论王党怎么抨击,冰地领人理应爱戴我女儿。

  她边想边拆开第二封信。

  几小时后,天色已明,龙穴堡在晨光里苏醒,只有女王还在睡梦之中。小公主菲洛莉丝在侍女的陪伴下来到女王卧室。她穿得像头小熊,想要母亲允许她去校场观看比武。特蕾西没让她们进屋。“陛下总是失眠,我好容易才哄她睡着呢。”

  “妈妈睡觉也要别人哄?”菲洛莉丝口齿不清地问。

  “陛下是你妈妈,也是我妹妹。姐姐就该哄妹妹睡觉的。”特蕾西微笑着亲吻孩子的额头,“去校场看表演吧,殿下。”她站起身。“今日谁负责公主的安全?”

  “是库鲁斯爵士,夫人。”侍女艾杜纱回答。

  诺曼的学徒,他算什么爵士?“让德塔爵士同去,噢,再叫上我儿子。”特蕾西这次来王都没带上阿瓦,巴彻勒便懒得主动上门。是该给他找点事情做了,免得他真成了酒桶。

  艾杜尔带着公主离开,新的麻烦又找来。格洛尼翁家族的继承人是位青春少女,她是伊斯本爵士的侄女,也是六指堡洪灾后活下来的唯一后裔。伊斯特尔已向这位流水之庭的继承者求婚,以便让塔尔博特王族接收她的封地。他们的婚礼尚未举行。

  “珍妮特。”公爵维持着面对公主时的笑容,“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

  贵族少女差点蹦起来。她总是惊恐又羞怯,对周遭的风吹草动全无预料。“我……我好全了,夫人。我来向女王陛下……”

  “陛下在休息。我侄子呢,怎么没与你一起?”

  珍妮特垂下头:“他去王家园林狩猎了。”

  哼,想必他会猎到新的鸟儿,大概率是提密尔家的姑娘。特蕾西对这帮想嫁给王子,接着成为王后的年轻女孩无甚好感,古露兹·提密尔的确比珍妮特健康,好歹不会被风一吹就倒。但要是做老婆,珍妮特是更好的选择……就像当年沃森二世娶了弗莱维娅。不过无论如何,王子既然订了婚,就不该抛下未婚妻去找情人。

  “菲洛莉丝殿下去校场观看比剑,你也去瞧瞧吧。”特蕾西指示,“王子殿下十分宠爱妹妹,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游戏结束后,总是独自去看望她。到时候,你把这对兄妹带回来。”

  少女感激地抬起头,又垂下去。“是,夫人。”她匆匆跑走了。

  若朝堂上的诸侯官员能像珍妮特一样就好了,弗莱维娅很适合统治他们。公爵不禁思忖。这将是女王的王国,而非王党,再没人敢把王后卖给敌人。但特蕾西心里清楚,没有王党,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伊士曼就会毁灭。

  她不得不去见劳伦斯·诺曼爵士。

  王国会议来了许多新面孔。自从佩顿·福里斯特死后,飞鹰城的提温公爵变得沉默了许多,因为再没人应和他的嚣张姿态了。但今日不同以往,特蕾西看见了儿子巴彻勒,还有坐他对面,与财务大臣奥利相谈甚欢的新任总主教。他看起来比前任年轻,实际却更老,神秘度延长了他的寿命。寂静学派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在我们当中安插间谍了。

  新任总主教维尔贡·托斯林来自遥远的莫尼-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的神学派修士。他来伊士曼不过几日,大家已发觉这是个会说话的立牌,教会中人不怎么听他调遣。事实上,如今说话能在盖亚教会中有效力的人物唯有教皇派的修士。维尔贡既是修士又是巫师,他的作用只是将伊士曼的消息传递给寂静学派。

  诺曼爵士来得最晚,手握一支记录笔。特蕾西打量这位王党的代表人物,他胸口佩戴着首席法师勋章、侦测站记录员羽笔链章和渡鸦一等荣誉奖章,以及象征首相权力的银龙别针。华而不实啊,诺曼。她决定为他得到新的表彰,能够传给后人的家族纹章。

  王公贵族的议题并没有更高贵,人们讨论着收成、贸易、婚姻和战争,为一条小溪的归属争吵得面红耳赤,多次有人说到冰地领,但没人提起拜恩。诺曼没有参与讨论,只是不停地调整着计票器的魔纹,光点聚合又散落,犹如萤火虫飞舞。

  “我这里有一则新消息。”西境公爵提温没有亲自到场,他的影像不时模糊,一副信号传输中断的低劣质感。这已是伊士曼难得的神秘物品,大部分贵族从未见过“录影”,梅塞托里家族以财富闻名,从七支点手中淘来宝贝……假如特蕾西没见识过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技艺的话,她也会警惕的。

  “喂?听见没有?”提温公爵等了几秒钟,再度开口:“延迟……好的,我这里有回音了……诸位,是来自北方的情报:热土丘陵的部族长,葛隆·忒米,昨天夜……因病……离世。”

  大部分人没听过这名字。“部族长是什么?”

  “王国靠近北方帝国的土地受部族统治,部族长相当于伯爵,尽管当地人不怎么认可正常的称谓。”诺曼爵士解释。他回到话题:“我很遗憾,忒米伯爵的离世是王国的损失。他和普林部族是我们抵抗布列斯人的防线,愿他的继任者能够承接重任。”

  连他也不了解普林。“葛隆·忒米只有四个养子,分别来自他的封臣……来自不同部族,他的私生子多如天上繁星,个个都没有继承权。”特蕾西告诉他们,“热土丘陵现在是群龙无首。”

  “什么情况?”诺曼爵士问,“我从没发现,王国之中需要忧心后嗣的诸侯竟有这么多。”

  “他本来有一儿一女,都是正妻所出,但女儿嫁去了邻国,给布列斯人当走狗。儿子在第一次猎魔运动时参战,后来发了疯,上吊死了。”

  诺曼爵士皱眉。“这得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葛隆没再有孩子?”

  “葛隆年事已高,没能力造新的小人啦。”提温窃笑。他的信号连贯了一些。“儿子结了婚,也有一对儿女,但男孩在亲爹发疯时给被他给打死了。”

  诺曼厌恶地皱眉。“女孩呢?”

  “这姑娘今年十岁,是个脑子发育障碍的痴呆,根据描述,可怜的孩子是摔下了台阶。想必这也是她爹干的好事——人们说葛隆之子被幽灵附体了。”西境公爵一耸肩,“总之,我不认为这孩子能接替祖父的爵位。”

  “但她可以订婚,未来她的儿子将继承普林。”诺曼爵士并不在意,“好了,提温大人,现在该说说你的问题了。维尔贡总主教大人向女王禀告,你邀请他主持了你……”

  “的确有那么点儿仓促。”提温·梅塞托里说。

  “……与四位女性的婚礼。”政务大臣、宫廷首席法师把话说完。长桌边,人们给予了一段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沉默,接着,低语和议论如火山爆发,充斥了大厅。“这可不是仓促的问题了,公爵大人。”诺曼咬字极重。

  “噢,我们的爱情受到了诸神的祝福。”

  大约是从未听得如此笑话,诺曼爵士僵在原地。提密尔伯爵哈哈大笑,他老婆赶快递来酒水掩饰,但簇拥在台阶下的男人女人同样笑作一团。白峡城伯爵特维根·霍林顿没有笑的资格,作为西境封臣,此刻他极力忍耐,生怕被人瞧见他以下犯上、嘲笑主君。

  特蕾西也没笑。“葛隆该向你学习才是,这样就不愁身后事了。”

  “他?学什么?怎么用好他那根老东西?”这下连霍林顿也在笑。“你不懂,威金斯大人,没有男人不会用,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恶魔的邪恶法术。”小鬼公爵笑得更欢,“况且怀孕是女人的事,该让葛隆·忒米的老婆来向我的新婚妻子请教才是。这样一来,没准野人也能得到诸神赐福。”

  特蕾西扭过头,与首相对视。诺曼爵士开口:“诸神或许祝福,但祂们给凡人订下的道德戒律不会。你的正妻有且只有一位,大人,她的儿子将继承你的姓氏和家业。请你务必做出选择。”

  “那还是算了。”提温用蜡烛给烟斗点火,头也不抬。“我只是看气氛太严肃,给大家找些乐子嘛。至于我的四位新婚情人,真可怜,她们肚子里将有且只有野种。嗯,还是没有的好。”

  “既是如此,下次便不要劳动总主教大人了。他才到任上,以为伊士曼人蛮俗未化、不尊礼数,那误会可就太大了。”

  “当然,当然。伊士曼向来是礼仪之邦嘛。”提温公爵在嘴前做个横拉的举动。他确实安静了下来,但下流玩笑带来的丑陋感受却久久不去。

  我开始发觉影像的好处了,特蕾西心想,虽然瞧着恶心,但起码没味道。

  “婚姻的权利与规则神圣不可侵犯,热土丘陵必须有人管理。”财政大臣奥利指出。他也在笑。老东西,王党的裤腰带,欠条比身上的肥油更厚。他是哭是笑无甚影响,反正他的话和放屁没两样。

  不过奥利爵士的微笑总是挂在脸上,特蕾西看得多了,这时反而不觉他碍眼。“依我看,忒米家的女儿需要一位英雄来保护她和她的家族。”奥利爵士说。

  “恐怕在座的英雄无意娶她。”提密尔伯爵笑道。他早已成婚,女儿还在跟王子打猎。在座的大多数人要么儿女成群,要么年事已高,讨论迎娶十岁女孩着实太晚。

  “问问萨斯杰·兰科斯特怎样?”特蕾西饱含怨气地说,“没准他更中意普林呢。”

  “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普林人可不会承认王国另一头的前任伯爵的私生子。女王需要稳定的北地诸国,不能强行弹压矛盾。”

  提温公爵吐了口烟:“听起来,我能胜任这个角色。”他冲所有人挑眉。

  这话一出,顿时满座哗然,特蕾西也不禁变色。但她并没作声。梅塞托里公爵想娶普林人的公主,王党疯了才会允许。在他对面,总主教维尔贡的神情犹如在奢华的艺术殿堂中瞧见了一把没倒的夜壶。看来教会也不赞成,纯粹是这小子异想天开。

  就在这时,守卫正殿的宫廷骑士打开了门。唯有王族才能有如此特权。“我这儿有个人选。”来人开口道,“他虽不是普林人,但年富力强,战功赫赫,称得上世所罕有的英雄,足以为陛下安抚北地。”

  “比我更有资格?王子殿下,此人是谁?”提温公爵饶有兴趣地问。

  “自然是王国首相,宫廷首席大法师劳伦斯·诺曼大人。”伊斯特尔王子回答。他走到伊士曼的王座前,以继承者的身份坐下。

  特蕾西瞧见他的猎装,不禁微笑。“论功绩,在座各位恐怕无人能与诺曼大人较量。”她貌似在附和,“但伊士曼的土地只能由伊士曼人统治,首相大人来自莫托格……”

  “莫托格早已毁灭。”王子说。

  “没错。”特维根伯爵赶紧开口,“莫托格已是遥远的往事,世人皆知,真正的莫托格人都去了空岛,自称‘圣卡洛斯人’。伊士曼就是我的故乡。”

  人们沉默着交换眼神,即便某些人心有不甘,到底也没出言反驳。最后,奥利爵士表态:“诺曼大人的确是最佳选择。由于神秘生物与凡人的差异,他至今还未娶妻。”

  诺曼爵士皱眉:“我早已发誓,将生命与忠诚奉献给王族和陛下,家庭妻儿只是……”

  “……奉献忠诚的一环。”提密尔伯爵打断他,此人亦是王党成员,唯王族马首是瞻。“这我们都知道。还有谁能比您更适合做北地公爵呢?”

  “比如葛隆的孙女?”特蕾西指出。

  “若你问我的话,夫人,那些小年轻是不行的。”

  “神秘生物也有老去的一天。”伊斯特尔王子轻声说,“这么多年,你的付出支撑起了这个国家。我知道,诺曼爵士,土地和头衔于你不算什么,但我只有这些。”

  诺曼怔怔地望着伊斯特尔,眼中闪过泪光——真的假的?他?这头为塔尔博特家族含辛茹苦干了一辈子活的驴,因感动而垂泪。特蕾西差点笑出声。

  “换做是我,我会拒绝一个弱智的老婆。”提温·梅塞托里大声说。

  然而,伊士曼人皆知劳伦斯·诺曼的来历。他原是莫托格人,出身名门,却不得重用,先王发动渡鸦之战时,此人不幸被家族抛弃,独自守卫一座边境小镇。沃森二世打败了他,又在他俯首称臣后亲自将他扶起来,给了他本来这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地位。从此以后,劳伦斯·诺曼成了沃森二世的亲卫,王族忠心不二的臣子。

  在秩序支点,一位高环神秘者理应权高位重,但在凡人王国,血脉世系才是权力的根源。伊斯特尔王子将葛隆·忒米的孙女赐予他后,劳伦斯·诺曼得到的不是一个弱智的妻子,而是她身后的北地诸国。他将从一介官员变成王国真正的大贵族,与特蕾西和提温平起平坐。“诺曼”或将取代忒米,成为热土丘陵的至高谕令。

  对神秘生物来说,王国的土地和头衔不如七支点的职位,但在伊士曼,这就是无数出身低下之人一生的追求。特蕾西作出竭力阻挠的姿态,但她很清楚他会作何选择。

  劳伦斯·诺曼单膝跪下。“这是我的荣幸,殿下。”

  王党中人齐声赞美,伊斯特尔王子亲自将诺曼扶起来,两人仿佛沐浴在荣光中。特蕾西·威金斯公爵不冷不热地鼓着掌,但在心里,她一直在猜测是谁提出了这次封赏。他说动了王子,巧妙地用恩赐代替驱赶,以世袭头衔换掉了盘踞在铁爪城的政敌,并拉上整个王党甚至特蕾西促成此事,一切水到渠成。

  这绝非西党的本事。她想起夜半时分收到的第二封信。公爵审视着朝堂上的每一个人:新面孔总主教,他盘算着怎样的阴谋?老对手诺曼,也许王党是为了迷惑我,实则另有企图。还有许多平日里公爵需要打交道的大小官员,我给过所有人礼物,会不会有人给他们的价值更高?

  幕后黑手就在其中。一定在。特蕾西微笑。不管你是谁,有何种企图,我都能从中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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