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一旦上了雨花河中的船,或许一辈子都下不了船,就算是侥幸下去了,可在世人的心中,她们也依然还是那船上人,正如水中浮萍,无依无靠,任由风吹雨打,也无阳光照耀,也难怪她们总是记不住吃亏,常被负心人所骗,委实是在黑暗里待久了,便是只有一只萤火虫在前方飞动,却也值得她们奋不顾身。
李轻尘与沈剑心下得那马车之后,没走上太远,便已来到了停靠在堤岸边上的桂花坊门口,刚一伸手敲门,便见从一旁的小窗户里探出了一颗脑袋,正是先前数次为自己引路的那小厮。
这小厮一见到李轻尘,当即便回想了起来,毕竟认熟脸这种事,是他不得不擅长的谋生之技,当下却也不害怕,毕竟二人皆未穿武服,而长安一战的事,他们这些底层的小人物也都是云遮雾绕,听个乐,完全不知详情,自然不会太过害怕。
知道个什么呀,难不成晓得有个一身黑炎的家伙后,走路就能捡二两银子么?
那小厮立马换上了一副真诚的笑脸,极热情地招呼道:“哎哟,是李公子,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算下您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吧。”
做他们这一行的,能够笑脸迎人那是最基本的,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打你左脸,便立马把右脸也伸过去,打得人家高兴了,化坏事为喜事,那才算是真正混明白了。
李轻尘微微一笑,和善地道:“前些日子回了趟老家,今日是特意来寻你家那位主子的,她可在?”
那小厮闻言,顿时为难道:“这,这个,他,他。”
李轻尘伸出一只手,撑着画舫,然后把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凑近,小声说道:“放心,这次来,还是来找她做买卖的,她知道的,我一向不骗人。”
那小厮不由得叹了口气,很是歉意地拱手道:“教李公子知晓,其实也不是别的,只是船上还有客人呢。”
李轻尘闻言,愣了一下,旋即仰头看了下头顶的天色,然后低下头,疑惑道:“这才几时,按照规矩,你们还未开门才对吧,难不成是昨晚没走的,还是你在骗我?”
这小厮见到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后,这才陡然间想起了一事,当即身子骨便又软了三分,态度显得愈加恭敬,就连脑袋都深深地埋了下去,道:“小的哪儿敢骗李公子,这人,您,您也是见过的,是裴家的小少爷,今儿上午来的。”
京畿道四大家族之中,裴家无论是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属于绝对的最强,裴家主家的小少爷来这寻欢作乐,他们敢说个不字么,就算坏了规矩,也无人敢来过问的,这就是权势所带来的好处了。
李轻尘转过头,还未开口,沈剑心便赶忙传音道:“你可别看我,本来这事司里也不会管,进来的,修不修行,怎么修行,那都是自己的事,反正不够格就会被扫地出门罢了,再者裴冬生喜欢这桂花坊虞蟾姑娘的事,早就已经传开了,因为这事,他和裴世雄前些天还大闹过一场,看来是借酒浇愁来了。”
李轻尘想了想,转头露出自认为诚挚的笑脸,朝那小厮道:“行勒,那还不赶紧放咱们进去,我们仨都是老熟人了。”
那小厮闻言,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句,傻子才会信你的鬼话,上次你一来,就把小裴少爷直接给打晕过去了,差点闯出大祸,如今又来,若是你们又打起来,这小小的桂花坊,恐怕就真的要被毁于一旦了。
那小厮抓耳挠腮,十分为难地道:“这个,小的得先去问问裴公子,劳请二位在这里先行等候,如何?”
两权相害取其轻,这个道理谁都懂,这小厮也是没法子了,只得尽量把事先往外引,不要波及画舫,却未曾想,话音刚落,二楼露台处便出现了裴冬生的身影,少年看来的确心情不佳,这还未到夜里,便已经喝了不少,脸色泛红,眼神迷离,将脑袋从幕布后面一探出来,正要说话,陡然间将眼睛一瞪,一身酒气瞬间散去大半,抓着栏杆,磕磕巴巴地道:“李,李轻尘,你,你怎么,怎,怎么回,回来了?”
见到李轻尘的那一刻,他便立马回想起了那日被他当众一拳打晕过去的事,这件事耻辱不耻辱的倒是另说,可真是直到现在他都还对此胆大妄为之辈有一种由衷的畏惧。
试想有一个人,不但自身实力不俗,而且根本无所谓你的身份背景,想揍你就揍你,而且还是当着一堆人的面揍,你怕不怕,尤其他还是知道药王谷中所发生之事的人,心知这李轻尘如今的实力,比之前恐怕还要强过十倍,当下自然下意识地感到畏惧。
李轻尘一只手撑着画舫船壁,扬起头,笑眯眯地道:“小裴呀,既然知道是我,那还不让我进去?”
想当初,裴冬生在沈剑心与裴世雄为李轻尘是否为作案凶徒一事而争吵,甚至差点动手的时候,还出言阻拦过二人,如今一听李轻尘这话,顿时是气不打一处来,可那股子畏惧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当下只能鼓足劲,咬牙切齿地道:“李轻尘,你可别欺人太甚了!”
沈剑心见状,赶忙传音道:“裴老弟,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找虞蟾姑娘的,你且放心,此次我二人的确是有要事与此地主人相商,劳你见谅。”
听了沈剑心的话,裴冬生这才稍微恢复了几分镇定,同时亦是委屈巴巴地传音道:“沈老哥,一起进长安司的人里,我连我哥都不服,我就服你,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这可是朝廷的营生,哪儿有什么主人,你要找主人,得顺着河再往前走,找到教坊司的人才行啊。”
沈剑心无奈道:“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总之你信我便是。”
这边二人还在隔空交流,那边李轻尘却不耐烦了,直接外放神意入内,挑开门锁,一推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那小厮见身旁门锁竟然自己跳起,真是吓得呆立当场,连动都不敢动了。
他这等见识,连神意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是鬼物作祟,心中对于这位李公子顿时更畏惧三分。
然而,李轻尘可没时间跟他们废话,以他在幽州镇武司里耳濡目染学来的行事作风,若非是在长安,这时候应该直接踹门进去了,谁拦杀谁,当日在幽州面对古先生手下人马的时候,他可未曾客气。
老辛曾有个诨号,叫做“活阎王”,他的儿子,能差了?
沈剑心见状,只能无奈一笑,然后紧跟着入内,而楼上虞蟾姑娘听到动静后,这时候已经下来,站在梯子上施了个万福,这次未戴纱巾遮掩面容,神色清冷,柔柔弱弱地道:“主人不在这,若二位执意要见主人,还请二位贵客在底下等待片刻。”
楼上的裴冬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也惊呆了,暗道这小小的桂花坊究竟是什么意思,背后竟然还有势力,而且为什么连他们裴家都不知道,再一想这虞蟾姑娘竟然还有个“主人”,少年心中顿时是悲愤莫名,想想自己前些日子因为这事,竟还跟大哥吵了一架,今日就是来借酒消愁的,却未曾想,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狗屁世道!
李轻尘抬眼一看裴冬生脸上那变幻的表情,便知这小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当下故意也不避讳他,道:“无妨,我们等着她便是,虞蟾姑娘该忙您的忙您的,无需照顾我俩。”
说着,又同时传音裴冬生道:“小子,放心吧,她这主子呀,也是个女人,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也不建议你动用裴家的势力去查,省得到时候恶了你这心上人的心,不过容我多嘴问一句,你堂堂裴家小少爷,如今又入了长安镇武司,不好生修行,却在此留恋一风尘女子,合适么?”
裴冬生听了,立马愤愤不平地道:“沦落风尘,只是命数使然,老天无眼,又与她何干,何况我乃是真心喜欢她,又岂会在意这种小事!”
李轻尘微微一笑,道:“好,没想到今日我刚回长安,便见了这么有意思的事,真是让我心情大快,好小子,你莫怕,你那大哥若再敢对你这事说三道四,我便亲自找他切磋切磋。”
裴冬生这下才终于相信,这二人还真不是奔着他所喜欢的姑娘来的,当下再听这话,顿时便起了几分亲近之意。
毕竟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与李轻尘这样历经磨难的同龄人,其实有着本质的区别,虽然挨了李轻尘一拳,当众丢了脸,可并无太多怨气,加之他佩服的沈老哥也在旁边,再看李轻尘,也少了许多畏惧,反倒是敢开起玩笑,希望拉近二人距离。
“别,李,李兄,您老若真有空,还是多去找那林慕白的麻烦吧,长安司里就那小子坏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