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的角落,决明一边喝着清酒,一边偷看着另外一桌的一对男女。
荔枝的变化很大,大到和李长安说完这几年的经历,还能满不在乎的喝上一口酒,再用手背一抹嘴边,呵呵一笑。
越州女子性子再烈,也不过如此,可她虽不是豆蔻年华,但也正值青春时光啊。
一字一句的传入决明的耳朵,李长安眼眶有些不自在,决明却不甚在意。
世间悲苦,比这还要残忍的他都看过,甚至亲身经历过,除了一声感叹,多余的情绪也只是徒劳。
除了偶尔亲自参与,点拨一些还算看的顺眼的人,他也从未在背后改变过某人或是天下众生的命运。
因为他逐渐认识到,众生命运这个东西,一旦有了外力,就失去了原有的意境。
生死既定,他更需要的便是中间这一部分。
一直聊到深夜,荔枝说明天还要早起,二人这才不舍的分别。
临睡前决明又给李长安送去一坛酒,这也是李长安第一次没有对李清河骂骂咧咧。
同时临走前他也说,他这是第一次觉得李清河这王八蛋这么丧良心。
决明听后只是微微一笑,摇着头替他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李长安和决明跑到荔枝的摊子吃早饭,李长安问她:还要不要去找李清河。
“找,为什么不找,他还欠我一句不答应呢。”
荔枝一边给客人盛着清粥,一边满不在乎,像是在说渴了要喝水一样轻松,可旋即又说道:
“那也得知道他在哪吧,三年了,我和路过的江湖人打听了三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消息。”
李长安沉默的喝着粥,一言不发,决明微笑的点了点头,又要了一碟咸菜。
李长安本想着谢完大宗师洛星河就去找李清河,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边住在郡城里照顾荔枝的生意,一边向决明请教如何在九品境界收敛气机,试图摸一摸那盲枢境的门槛。
时间一转眼到了秋天,丰收的气息充盈着整座江南,朝廷边关战事失利,国内赋税提高一成,对这里来说基本没什么影响,离朝再厉害,还能打到江南?
那除非长安城破,端朝灭国。
这一日下午,凉爽的秋风吹散落叶,李长安在码头帮荔枝搬面粉,决明一个人坐在城门口,仔细观察着来来往往人群的面容。
有悲苦,有喜悦,有劫后余生,有满心安定,众生之相,皆入眼底。
突然,决明端着茶杯的手愣了一下,看着不远处低头走进城内的女子,摇头自语:“朝廷果然是朝廷,拿一国之底蕴下棋,打的一手破而后立的好算盘。”
松枝儿迈进江南城的那一刻,眼泪就不自觉的打转,青石板路,细雾水乡,好久没有过如此安心的感觉了。
自从白衣女子死后,松枝儿离开青城山脚,流浪四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和荔枝性子截然相反的女子,是如何走过这一路的。
江南也有桂花树,一到秋天芬芳四散,可松枝儿还是觉得陪自己长大的那颗树上的桂花最香甜。
李长安放下最后一包面粉,擦了擦汗,喝下一碗荔枝熬的去暑汤,颇有意思的看着隔壁正在大扫除的商铺。
“是个新来的姑娘,比你我小一些,听说盘下了隔壁的店,想卖些桂花糕。”荔枝擦了擦嘴,解释道。
“其实你也可以把重心从早点上移出来,做一些汤水,这样你们两家倒是可以合作,这去暑汤味道不错。”
身后刚刚赶到的决明旁若无人的端起一碗去暑汤,一饮而尽。
“好想法,伊良兄,今天又去哪逛了?”
决明神秘一笑,拍了拍腰间的长刀:“看人下棋。”
……
……
秋天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最适合做桂花糕,松枝儿的小店一开始就火了起来。
因为与其他卖糕点的不同,她的桂花糕味道好,价钱便宜,不少码头搬货的脚行都喜欢休息的时候吃上两块,再从荔枝的摊子买碗汤水。
这一来二去,两个女孩也就熟悉了起来,李长安和决明也经常和二人凑在一起聊天。
只是决明的话一直很少,不再像以前扮演清玄道人一样,满嘴的各地风俗异事,而是大多数都是静静的坐在一旁,静静的听。
秋天天高气爽,黄昏带着微风吹拂,院内是满地的斜阳,院外是市井的热闹。
四杯清茶,四把藤椅,四个无聊收摊的年轻人,这段时光的美好印在了每个人的心底,即便是决明,也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秋末冬初,桂花的季节过去,松枝儿开始尝试其他的糕点。
这些手艺大多数是白衣女子和王婆婆教给她的,奔波这么多年,倒也是没忘下。
只是这两天有些吃不消,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来准备第二天的材料。
“呼……天凉了,一碗鱼汤可真是人间美味。”决明口中呼出白汽感叹道。
“伊良兄,我已经可以做到气机内敛了,为什么还没看到盲枢境的门槛?”
“你问我?我都还是九品,我知道早就入盲枢了。”
面对决明的吐槽,李长安无奈的一笑,此时客人正少,便招呼荔枝坐过来,一起看着隔壁的松枝儿出丑。
一位穿着富贵的年轻人正站在摊子前,大气的丢下了钱袋,扬言今天的糕点他全包了。
一旁的跟班面露苦涩的提醒着:“少爷,府里的实在吃不完了,您这再买……”
“闭嘴!吃不完不会给各房姨母送去么?她们吃过么?”
跟班还不了嘴,只好将摊子上所有的糕点收了起来。
松枝儿气的眼睛冒火,一旁的决明三人却是在偷笑。
这个年轻人叫谢植,是江南谢家的大公子,那可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他父亲是这一代的谢家家主,在宛州一代颇有名望,只是为了操持家业,放弃了入朝为官的机会,对这个儿子也是疼爱有加。
谢植来纠缠松枝儿不是一天两天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为什么。
富家子弟表示心意的方式总是这么粗暴,财大气粗比当年放纵的李长安也差不了多少。
“谢植!你还有完没完?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买完了,晚上我要忙多久才能准备好明天的货?”
“呃……这个……”
谢植一时语塞,打着哈哈,灰溜溜的带着跟班和糕点离开了这里。
看着谢植离开的背影,松枝儿白了一眼旁边的决明三人,一溜烟的跑到铺子里,背靠着墙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比师兄还要憨的人,不过不知道这几年师兄过得怎么样。
只是听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师伯,在长安城酿出了皇帝陛下都赞不绝口的美酒,成了宫里的红人。
也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叫柳松的年轻高手,她知道那就是师兄,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学会了武功。
之后的时间里谢植依旧每天都来,只不过不会再把糕点全部包圆了。
松枝儿也慢慢的发现,这个人除了有点跳脱,其实也没那么烦人。
不过就是他帮自己蒸糕的时候,富家公子进厨房,三笼糕硬是变成了两笼,叫人哭笑不得。
转眼间年关将近,李长安忙前忙后的张罗酒菜,想要在新年几个人好好的聚一下。
谢植慢慢的也和决明二人混熟了,从小书香门第的他对于这两位高手可是羡慕的很。
只不过决明闭口不言学武的事,李长安也只是一直在教他怎么把松枝儿追到手。
看着三人聚在一堆打着哈哈,荔枝由心的笑了笑,一旁正在洗菜的松枝儿也羞涩了起来。
到这时她才明白,师父当年见到师伯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喜欢。
江南城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宛州刺史入京述职已经回来,虽说这三年没出什么事,但陛下还是没留他在长安城过年。
夜晚时分,街上的吵闹被院墙挡住了一半,堂屋正门大开,五个年轻人坐在桌旁,抬眼就能看到天上的烟花。
决明外表虚长几岁,给另外四人包了红纸,松枝儿也拿出了珍藏许久的桂花酒,给几人斟了一杯。
这是她临走前从院子的桂花树上摘的,酿完后依旧和白衣女子的一样,苦涩无比。
所以只好提前和其他酒液勾兑了一下,酒香扑鼻,李长安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味道好像在哪尝过,但一时也是想不起来。
门外下起了大雪,也许和边关战事失利相应合,今年的江南格外的冷,但依旧阻挡不了街上的二八佳人和翩翩公子相会。
几人酒菜正酣,外面爆竹声声,其乐融融一时无二。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入了决明和李长安的耳朵,随之而来的是利剑破空的响声。
决明低头饮酒,不动丝毫,李长安单手拍桌,一道气机涌向门外。
剑锋直指松枝儿,谢植没犹豫的挡在了前面。
叮!
一声轻响,李长安转身而起,看着眼前这位身披黑袍,满身风雪的不速之客。
就在他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人影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却泛着冷意的脸庞。
“师妹,别来无恙。”
“松果儿……师兄!”
松枝儿的声音让谢植和荔枝不明所以,李长安却眉头一挑。
松果儿?那不是柳松的用过的小名么?这位就是如今年轻一代的翘楚,三年入九品的东海剑阁柳松?
蓬勃的不明的情绪从眸子中溢出,决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有点眼力价,明显这不是打架的时候。
“师妹,如今能见到肯放弃性命也要保护你的人,师兄放心了。”松果儿点头说道。
“师兄……”
松果儿摆了摆手:“今日路过这里,尝了尝糕点,我就知道是你的手艺,吃饭就免了,师兄还有事,改日再来叙旧。”
松枝儿想要说什么,但迈步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师兄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李长安倒是安静的坐在一旁,压制着想要和松果儿试试手的冲动。
“对了,师兄这么多年都没碰酒了,前几天依着师父的法子酿了一壶,来尝尝?”
“好!”
松枝儿拿出了自己酿造没有勾兑过的苦涩酒液,与松果儿腰间的酒壶互换。
期间众人也纷纷尝了一口,都是一样的苦涩,反而李长安一惊,忽然想起了什么,但暂时没有声张。
“你赢了,师妹。”
松果儿摇着头走出了屋门,一个闪身离开了这里,屋内的众人一脸懵逼,不明所以这来去匆匆是什么意思。
只有一旁的谢植抿了抿嘴,觉得松枝儿的酒还不错,也没说的那么苦啊。
……
……
谢府,作为江南世家之一,谢家如今的老太爷还在长安城任太师一位,也正是凭着谢太师,那位大逆不道的状元,陆泽才保得一命。
谢家的大堂中,一家人聚在一起,准备吃完饭照旧守岁。
一旁的大夫人,如今谢家的主母,谢植的母亲则一脸愁容,对着谢植的父亲说着什么。
“不回来就不要回来,这个家没了他也照样转!”谢植的父亲狠狠的说道,“一个外地的贫民女子,也值得他敢和家里闹翻,他既然喜欢,那就当他的普通百姓去吧!”
家住的怒火让其他人不敢劝阻,大夫人终究心疼孩子,但女流之辈也说不动这个男人。
这时,一旁谢植的二叔,谢家现在的二爷开了口:“大哥,植儿不懂事,教训一下就行了,以后的谢家还要交给他呢。”
“交给他?就这个样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怎么交给他!”
“大哥……”
“既然不交给他,还可以交给我啊,您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按顺序,我才是谢家的长子……”
带着冷意的声音传入大堂,众人一惊,就看到门外站了个手持长剑的人影。
松枝儿和松果儿都是白衣女子当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松枝儿也知道师兄出身江南富裕人家,但她从未想到,会是出身谢府。
“你是?”
家主皱起眉头,凝望着突然出现的松果儿,直到他一步步走进大堂,这才猛然惊醒。
“你!你还活着?!”
一旁的主母愣了许久,突然泪流满面,回想起了不堪的往事。
而谢家二爷更是愣的许久说不出话,眸子中有些许红润。
“你想干什么?”家主喝道。
但松果儿旋即一剑劈下,没有丝毫犹豫,家主下意识抽出身旁的长剑格挡,一剑还了回去。
剑锋入体,潺潺的鲜血顺着肩膀流下,松果儿故意没有挡住,硬生生用血肉挡住了这一剑。
“老爷……”主母哭着扑了过去,死死的攥着家主的胳膊。
“这一剑,我受了,还你们的身体发肤之恩。”松果儿咬着牙说道。
“逆子!”
家主抽回长剑,推开了主母,又要一剑劈下,却被二爷拦了下来。
“大哥!既然他回来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家主眼睛通红的看着自己的二弟,这么多年了,他真以为自己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只不过没有明说罢了。
“你起开!”
“大哥!”二爷横身挡在松果儿身前,“大哥,你这一剑下去,家就散了!”
“是你的家,还是我的家?”家主的汗水从额头滑落,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多年的养气功夫抛到了脑后。
一剑落下,松果儿推开二爷,用另一边肩膀又受了一剑。
“这一剑,还了你们对我儿时的养育之恩……”
松果儿眸子中只剩冷意,嘴角带着笑意,一点点用手掰开了肩膀的长剑。
这一夜,谢家血流成河,无力的喊叫被掩盖在街头的爆竹声中。
滴答!
粘稠的血液顺着剑尖滴落,松果儿浑身浴血,一步步走出大堂,来到了院子中,刚刚被他一脚踢开的二爷身旁。
蹲下身,拍了拍二爷的肩膀,松果儿笑着问道:“为什么?”
二爷的胡子沾满了鲜血,苦涩的不停摇头:“你出生就是错的,只有你死了,这个家才过得下去。”
“就因为我是谢家二爷和主母苟且的结果?为了面子,你们就舍得把一个几岁的孩子拖出城外?若不是仆人心生悔意,没有下死手,也许你们就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松果儿突然笑了起来,毫不在意的坐在了二爷的身边。
“你们豪门大户就是这样,为了家族的延续,为了面子,为了所谓的基业,什么都做的出来,被这世俗锁住的生活,就真的那么好?”
“这不是一家三口,谢家百年门楣,你不懂……”
“是啊,我不懂。”松果儿将长剑递了过去,“我再受你一剑,这算还了亲生父亲的恩。”
二爷嘴角吐血,咧着嘴笑了笑:“还不了,没有一个爹会杀自己的儿子。”
松果儿摇头起身,朝着门外走去:“看吧,这就是你们自欺欺人的借口。”
院子中,红色的灯笼映衬着满地的鲜血,二爷一个人趴在地上,心中犹如染缸。
松果儿没有滥杀仆人,待他走后,一个仆人咬着牙跑了出来,扶起了二爷。
“二爷,大夫人不行了,她想再见你一面……”
……
……
新年第一天,江南又出了件大事,江南谢家,直系血脉三十二口,除了二爷和大公子谢植,一夜毙命。
凶手并没有隐瞒身份,东海剑阁,柳松。
宛州刺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连十七道奏折送往长安城。
而被赶出家门的谢植则面如死灰,整日浑浑噩噩。
李长安骂骂咧咧的要去找松果儿报仇,松枝儿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没过几日,谢植也死了,但令松枝儿想不到的是,他的死法和柳玉川,还有白衣女子一模一样。
屋内荔枝和李长安正在陪着松枝儿,决明一个人躺在院子的藤椅上,喝了一口松枝儿的酿酒,没有勾兑,真是酒香扑鼻。
“柳玉川喜欢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喜欢长安城的那位大掌柜,谢植又喜欢松枝儿。”
决明摇了摇头:“这翠楼大巫和巫殿殿主所化的桂树,要想酿出好酒,那深爱着酿酒师之人的性命,就是最后一味引子……可惜。”
……
……
长安城,武殿
皇帝平静的听着武殿指挥使的禀报,差点就要笑出了声。
“等了这么久,没有想到是这一路棋子先成了势。”
“来人!”
“陛下!”指挥使低身拱手。
“兵发云州,东海剑阁,你亲自去!”
“是,陛下!”
武殿指挥使面具下的眸子变了变,领命出殿。
不一会,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皇帝点了点头,轻声吩咐:
“下令边关,再丢两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