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碧空楼,茗萧选了个一眼就能朝门口望去的座席坐下,点了几盘小菜,心不在焉地吃着,时不时望向门口。
约莫一刻钟功夫,一名身穿绣有酡颜色桃花纹的缟色轻绡留仙裙,画着远山眉,皮肤白皙,霞姿月韵的女子迈进门槛,直奔茗萧而来,坐在了她对面,开口便质问道:“你是不是疯了,选在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方,被影阁发觉了你知不知道我的下场。”
茗萧不紧不慢沏了杯茶给她,道:“你既然肯前来,自然不怕下场。”
女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喝了口茶。茗萧抓住了她的手,郑重说道:“灵烟,如今只有你能帮到我。”原来这便是月心的二徒弟,与茗萧最为要好的师姐灵烟。
“如何帮?”
“你知道少宫主用胡士榛要挟我这件事么?”
“要挟?”灵烟对她的措辞不满。茗萧也没有纠正,说道:“关于秘籍的事。”
灵烟说:“我知道。你直接说事。”
“两件事,其一,查一下南澹她们最近的动向;其二…”茗萧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想法子帮我保住胡士榛的命。”
“你怀疑南澹和北汐?”她们是三年前投奔危月宫的两名西域女子,行事怪异,灵烟对她们也有不少猜忌。
“是,她们入危月宫的时间不长,而且非我中原人士,对于她们所说的为了躲避西域势力才投奔危月宫的话我不敢苟同。”
灵烟点了点头,“我也想不到除了她们还有谁有盗取秘籍的动机。”
“你也怀疑她们?”茗萧略显激动。
灵烟直言道:“她们本就是三年前才投奔进来的外族人,怎能与我们从小长大的情分相比较,虽然在修罹手下,但整天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起先还能信了她们躲避西域势力的说辞,如今秘籍丢了,难保不是她们真正的动机。”
“师父没有怀疑过?”
“怀疑又怎样,死无对证,唯一活着的两个还是你给打伤的。”灵烟说这话时责备地瞥了她一眼,又开口:“若强行拷问,逼死了人,秘籍更无从查起。”
“可如今所有人都认为秘籍是我拿的。”茗萧神色忧伤地低着头。
灵烟似笑非笑道:“不是所有人,我就相信你不会。”
茗萧欣慰一笑,却有一闪而过的凄凉。他们都是曾经危月宫旧部下的遗孤,当年危月宫遭变故,月秉游被围杀,其他分部也惨遭荼毒,按照以往的门规,他们一出生便要被送往大理抚养,所以侥幸得生。月心继任之后将他们视如己出,养尊处优,亲授武功,教导他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恩重如山,即便她逃了出来,被危月宫视为叛徒,她也没有将有关危月宫的一点一滴透露半分。
“那这一切,就有劳你了。”
“我会帮你留意,至于胡士榛…”灵烟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清楚少宫主的脾气,我只能帮你在鬼临面前说说话,其他的我也爱莫能助。”
茗萧满怀感激,吩咐小二又上了几道菜,却被灵烟制止,“不必了,我尚有要事,不能久留,先走一步。”说完便站起了身子回身走去。
而茗萧的话语让她蓦然止步,“师姐!谢谢你…”
灵烟没有回头,轻笑一声:“你先顾好自己罢。”
只见灵烟行步如风,走至北侧的另一座酒楼,移步上了阁楼单间,看见罗刹悠哉地喝着酒,怀中坐着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灵烟走到他面前,扔下一粒银子,道:“你可以走了。”
女子仍如蛇形缠绕般挂在他身上,扭扭捏捏,妖娆地唤道:“大爷也想要奴家走么。”没等罗刹发话,灵烟率先瞪眼说道:“你要死要活?!”
这时女子看她眼含杀意,才怏怏地从他身上移了下来,拿起银子拔腿就跑。
灵烟坐了下来灌了口茶便把茶杯使劲一放,轻喝道:“青天白日的,你就不能收敛一点。”罗刹则不紧不慢地嚼着花生米,毫不在意道:“又没人认得咱们。”
“我只是来替你收拾残局的,快告诉我行动安排。”灵烟不想与他过多废话。
罗刹却顾左右而言他:“你去见茗萧了?”
灵烟一怔,没有否认,“嗯。”
罗刹又道:“若被宫主知道了,你知道什么后果么?”
灵烟不怯,反问道:“那你知道行动失败了可有什么后果?”罗刹被她问住了,也不怕,说道:“行动失败我自会领罚,若是被发觉与盗取秘籍背叛师门的人私自会面,那可比我严重多了。”
灵烟瞪他一眼,狠狠道:“你和鬼临都管住嘴,师父自然不会知晓。”见罗刹不言,又轻拍桌面,说道:“废话少说,快说正事。”
只见罗刹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图纸,一面说一面比划:“这是文府的构造,这里是东厢房,西厢房,文慊的房间在这,你从这进入,他死了,你便可以光明正大从正门走出来,徜若失败…”罗刹并没有说下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灵烟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道:“我知道了。”
“对了,上次刺杀失败后,文府有了警觉,增添了二十名打手,另外还聘请了‘白无常’谢渊。”罗刹轻描淡写,却观察着她的表情。
灵烟眉头一紧,谢渊和其兄谢归并称“黑白无常”,师承“剑鬼”昌槐,举止乖张,只为银子办事。她尚未见过二人,只听闻昌槐武功高强,却是个阴险狡诈之人,曾使诡计与“剑仙”白彦周勉强打了个平手,他二人既师承昌槐,武功定然不低。思索过后,也没有犹豫,问道:“那我们何时行动?”
“我们?我向来只发布命令,不负责执行。”罗刹环手抱于胸前,往后一靠,好笑地看着她。灵烟愕然,声音不自觉地提高,道:“你让我自己去?”
罗刹不语,表示默认,垂眸想了一瞬又说道:“你若担心不能全身而退,我指个人给你。”
只见灵烟一挥手,不耐道:“罢了,生死由命。”起身要走时还不忘对罗刹恶狠狠地说道:“我只帮你这回,没有下次。”罗刹轻轻酌了口酒,满意地看着她的背影。
回到房间的灵烟倚着门,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罗刹的人行动失败,他又死皮赖脸地找了就在近处的她,她才不会应承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灵烟慢慢沉下心思,坐在床上打坐,一面运功一面谋划夜晚的对策:“倘若谢渊武功不低,对我就太不利,要是惊扰了官府,更不好脱身。可是…师父为何要文慊的性命,这文慊又是何许人也?碧鸳为何会行动失败…”想着想着居然睡着了。
灵烟用过晚膳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打开房门就看见罗刹倚在围栏上。看她出来,直接交待道:“我还有其他事情,不等你了,你自己当心。”
灵烟点了点头,“走了。”
灵烟漫步到了文府外,看着梁上的牌匾和紧闭的铜门,上前轻叩。
“姑娘,你找谁。”开门的家仆并不认得眼前人。
“找我想找的人。”灵烟两眼散着柔光,温言细语道。
家仆看着面前貌美的女子顿时身体一软,可下一刻便警惕了起来,前两日才有刺客潜进府内刺杀老爷,现下全府戒备,府门紧闭就是提防再有闲杂人等混入,“你找错人了!”说罢急忙想把门掩上。
说时迟那时快,家仆的颈喉瞬间被灵烟掐住,稍一使力,便没了呼吸,径直朝后倒去。灵烟迈过他的尸体,按照记忆中图纸上的描绘搜寻着文慊的屋子。突然杂乱的脚步响起,四周变得灯火通明,数十个人拿着火把,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让姑娘久等了。”文慊随着声音出现在了灵烟面前,站在他身旁手握长枪一袭素色劲装的便是“白无常”谢渊,灵烟闪过一丝疑惑,师承“剑鬼”的谢渊居然不使剑。
灵烟打量着眼前脑满肥肠的男子,讪笑道:“既然知道本姑娘要来,不知是否把脖子洗干净了?”
文慊扫视着灵烟,眼睛发直,突然笑得猥琐,“姑娘不如给我做小妾,我对今晚的事既往不咎,可好?文某可是怜香惜玉之人,姑娘花容月貌的,要是就此香消玉殒,我可是痛彻心扉啊。”灵烟厌恶地瞥了文慊一眼,轻哼一声不予理睬。
“姑娘前来行凶怎的连面目都不遮蔽?”谢渊这时发话。
“那是因为,你们今日是最后一日活在世上。”灵烟语气直白道,言语透着杀气。
谢渊面色突变,瞧着她一身轻装,似是有备而来,可并未瞧见她的兵刃,便暗以为她是个自视甚高的轻狂女子,于是收起了情绪,说道:“姑娘口气不小,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谢渊正欲发招,灵烟突生一计,急忙说道:“谢大侠,不如咱们也做个交易,文慊给了你多少银两,我付双倍,你替我把他杀了。”
谢渊听到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见来头不小,惊讶之余却一口回绝:“我谢渊虽然爱财,但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随即右手示意,一群人拔出了刀剑,朝灵烟袭来。
当他们冲到灵烟的面前时,却发现面前的女子没有了身影,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连谢渊都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银麟枪。
突然从四面八方射来无数根银针,七八个打手应声倒地,只见灵烟从天而降,一记轻扫,又有三四人倒地,剩余不足二十人挥着手中的兵刃,誓要把她劈碎。灵烟看着这群莽夫的武功毫无章法,实在可笑,遂一招“流星逐月”蹿至其中一人面前,对他手腕一点,夺了他的剑,利剑在她手上顿时变得剑气逼人,仅仅一招“风烟望五津”,便将余下打手都刺于剑下。
“惊风七式?”谢渊大惊失色,“你是危月宫的人?”文慊听闻此言顿时胆裂魂飞,汗流如注,他可从未招惹过危月宫的人。
灵烟笑道:“谢大侠是聪明人,为了钱财丢掉命可不值当。”谢渊微眯着眼打量着她,道:“你们为何要取他性命?”灵烟耸了耸肩,面显无奈道:“上头交待什么我就执行什么。我适才说的话谢大侠真不考虑?”
谢渊把手中长枪握得更紧,眼珠游离在地面,思考良久:“我不知道这名女子的身份。若为了这几百两银子贸然除掉她,得罪了危月宫,岂不是得不偿失。”而这时看他犹豫的文慊慌了手脚,拱手乞求道:“谢大侠,你保我一命,酬劳我给你加倍,不不,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灵烟瞧着文慊的模样就心生鄙夷,说道:“文老爷之前不是还想纳我为妾?怎的现在吓得屁滚尿流了。”文慊狼狈不堪,不敢吱声。
“危月宫已下定决心取文慊的命,那他就活不成,若我听了这女子的话,拿钱走人,明哲保身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日后传出去会有不好的名声。不如,我先暂时击退她,拿了文慊的酬劳之后与他划清界限,他以后是死是活就与我无关了。”谢渊这样想着,突然枪指灵烟,威风道:“我说过,我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就算毙于你手中,我也问心无愧。”
灵烟瞥了他一眼,脸色一变,道:“不识抬举。”话落,长剑直入。
谢渊此时长枪挥动,与长剑相击,一记流光闪过,灵烟使出一记“随风潜入夜”,在空中凝了无数道剑气,剑光与月光混为一体,剑光击出,疾如闪电,灵烟身形敏捷,随着剑光而来,谢渊此时长枪转动,使出绝技“鬼道枪法”中的“烽火狼烟”,将剑光一一击破,并格挡住飞击而来的灵烟,长剑与银枪再次碰撞出星火。
两人一招一式旗鼓相当,而灵烟虽面不改色,动作却逐渐变得迟缓,她虽剑法不弱,但谢渊的枪法却急如星火般戳地她躲闪莫及,不禁暗自感叹“剑鬼”的弟子居然枪法使得如此精妙。
想到这,灵烟便再次先发制人,使出“惊风”第四式“朔风如解意”,剑身凌厉一转,只见剑风卷起,枯黄的秋叶呼应着,树梢栖息的鸟瞬间尖叫着四处逃窜,灵烟在原地做了几个起手式,而后发力。卷起的黄叶交缠着青光刺向谢渊,谢渊长枪笔直朝前旋转,凝出一股气,将他包围着,只见他轻喝一声,气道与剑光相撞,在空中炸了个响,而灵烟却突显在他眼前,长剑猝不及防顺着枪杆向谢渊削去,谢渊后躯躲过,并重力回击,兵器相撞,但此时他的红缨枪枪头并没有离开剑身,而是顺势将剑身玩转于枪头红缨之内,稍一使力,只见长剑七零八落碎成一地,长枪只抵灵烟咽喉。
文慊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只见胜负已分,心中一喜,不禁得意忘形道:“小娘子,我适才就说了,你若从了我,我就既往不咎。”
谢渊没有理会他,直对灵烟说道:“你武功确实不弱,可惜…”话并没有说完,又转念道:“你若肯说出为何要杀他,我或许会考虑放你一马。”
灵烟波澜不惊道:“我先前已经回答过了。”随后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不过想取我性命,恐怕你还不够格。”
只见她右手迅速一抬,一丝肉眼难见的轻丝缠上了一旁的樟树干,灵烟须臾间消失在了谢渊的视线,却见她倚在树干上,悠然地看着下方的两人。谢渊和文慊同时一惊,纷纷惊诧地抬眼望去。
“你是...‘不留行’?”谢渊目光凌厉,讶异道。他虽然没有正面和危月宫的高手交锋过,却也知道月心的二徒弟灵烟杀人以“快”成名,使的天蚕丝锋利无比,配上她高绝的轻功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弹指一挥间便可取人性命,纵而得“不留行”的名号。文慊虽不混迹于武林,但灵烟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刚才的得意忘形霎时无影无踪,惊惧万分的他,腿脚止不住地哆嗦。
灵烟把头歪在树干上,嬉笑道:“本以为我能将你刺于剑下,孰料低估了你,谢大侠,这回我可不让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危月宫为何会派你来杀他。”谢渊向来耿直,他非要弄清楚一个小小的文慊为何引来灵烟这等高手取他性命。
灵烟不耐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厉色道:“我说过,上头交待什么我就做什么,况且,你不需要知道了!”
灵烟右手轻抬,蚕丝无情的直取文慊首级,柔丝在夜幕时分更似无形,可尖端若隐若现出一朵小巧玲珑的银色梅花,让谢渊捕捉到,他以迅雷之势用枪头挡住朝文慊而来的银色梅花,只见文慊被吓了一趔趄,慌忙向后逃窜,灵烟怎会由得他逃,蚕丝瞬间回转,速度之快令谢渊阻挡不急,早已缠上了文慊的脖子,丝毫功夫便嵌进了血肉里。谢渊一惊,长枪直入圈卷在了蚕丝之间,阻碍了灵烟的发力。
时间紧迫,生怕打草惊蛇的灵烟右手收势,一记“流星逐月”来到了谢渊面前,使出“裁云掌”的第一式“拨云见日”,右手圈转的动作似拨弄云日般,掌心汇出一道气劲,直击谢渊,谢渊自是用枪格挡,只见灵烟掌力拍在枪杆上,却并未撤手,而是一手握住了枪杆,谢渊这时瞅见灵烟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饰手环,手环上伏着一枚甚是细小精致的银色梅花,灵烟运气,只见梅花霎时轻飞出去,连带着的是若隐若现的蚕丝,原来手环上嵌的梅花便是这蚕丝的暗扣。
谢渊暗声大叫:“糟了!”
可为时已晚,蚕丝再次缠绕上了文慊的脖子,谢渊正要腾手阻隔,灵烟却趁其不备,左手使出最后一式“风卷残云”重重打在了谢渊的右胸口,掌风的击退加大了蚕丝的拉力,顷刻之间只见文慊头颅横飞,伴着鲜血滚落在了地上,两眼仍惊惧的望着前方,只是没了生气。被击退的谢渊喷了一口鲜血,捂着胸口,怔怔地望着文慊的残骸,这令从未失手的谢渊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于是怒不可遏地使着长枪向前刺去。
没等灵烟接招,空中便飞来一名头束银冠,手持双刀,目光冷厉的黑衣男子向谢渊发势,招式之快令谢渊都不曾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男子右手须臾之间在其颈项转了十数个回旋,不费吹灰之力便割破了他的咽喉,随即将双刀还鞘,动作一气呵成。
看着谢渊倒在血泊中,男子沉了口气,转过头便对灵烟质问道:“为何恋战?”
灵烟不屑罗刹盛气凌人的样子,“我能杀他不就完了。”忽又想起,“你不是说有事?”罗刹抱胸,调侃道:“怕你应付不过来。”
灵烟觉得好笑,“不如我俩比划比划,看看我能不能应付过来?”罗刹大袖一摆,懒得与她争辩,“官府已经惊动了。”灵烟会意,扫了一眼周围的一片尸体,跟着罗刹出了府,混迹于人群中。夜色浑浊,月亮也蒙上了一层薄纱,分外妖娆,与适才的杀戮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