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一片皑皑白雪,骤雪初霁,日头洒下的光线浮在雪面上,格外刺眼。街道张灯结彩,各家各户备好了桃符,酿制好了美酒,商贩仍在街头行走叫卖,人头攒动,好生热闹。
陆柔止歪歪扭扭地倚在门边,只着了件极不合身的妃色交领直裾袍,将自己整个身躯包裹其中,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抬头直面久违的日光,眉头微皱,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东方翊静静地看着她,从她醒来之后,便日复一日立在门口,不说话也不做事,就这么站着,若他不来,便一站就是一日。他悄然来到了她身后,叹了口气,将自己的烟色斗篷解开,披在了她身上。
陆柔止侧头看见了抚在她肩上的手,又抬头看向了已经萌出胡须的下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语气微弱:“年下了,东方公子该回去了。”
东方翊没有直面回应她,而是也日复一日重复着这句话:“你身子未愈,不宜久立,且外面寒重风大,你穿得如此单薄,万一再患病该如何是好。”
陆柔止转回了头,痴痴地望着地面,又没了言语。东方翊见她这般,心有不忍,道:“不如,你同我回杭州,以后便可以长此住下,也有人可以照料你。”
见她仍是不语,东方翊左右探看,小声道:“你长此在铁檀帮也不是上策,我瞧那个孟夫人,就不是好惹的。”
“东方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杭州,我就不去了。铁檀帮,我也不会久住。”陆柔止扯着嗓子,仍然只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那你去哪?!”
“四海为家。”陆柔止说完便回身,往堂内走去。
东方翊情急之下,回身脱口而出:“若我说,我愿陪你四海为家呢?!”
陆柔止一怔,止步,却不敢回头。这时门外传来了呼唤声:“柔止!”
陆柔止听到熟悉的声音,急忙转身,惊道:“卿云!”
两人上前,近在咫尺。陶卿云面色焦急,轻喘着气,身上的寒意四溅,四处打量着她,确信她还活着之后,喜上心头,重重地将她搂在了怀里。陆柔止被突兀一搂,身体的虚弱使她眉头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回抱着她。
许久,才分开。陶卿云欣喜地望着她,道:“听闻醉剑山庄的噩耗,我寝食难安,无奈又因事务不得脱身,到现在才来看你,你会不会怪我?”
陆柔止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摇了摇头,“不会。”
陶卿云轻柔地帮她拨弄着乱作一团的发丝,这才注意到了身旁的东方翊,问道:“这位是?”
东方翊面露微笑,拱手道:“在下东方翊。”说完又想着补充一句:“上回季夫人婚宴,我还去过呢。”
“原来是东方公子,柔止在书信中说这些日子都是你照料她,我既与她情同姐妹,如今在此谢过。”陶卿云福身行礼。
东方翊笑得欣慰,听闻“钟灵三秀”私交颇深,果不其然。
“徽竹来过么?”陶卿云又转向陆柔止问道。
“噢,孙姑娘传来书信说孙前辈病疾加重,因要照料而无法脱身,不过已派人来问候过,还留下了些许灵丹妙药。”东方翊语言轻快,刚毅的脸上溢出的笑容添了份许暖意。
陶卿云听着他的语气,这才将他扫视了一遍,又余光揣摩着陆柔止的神情,没有做多余的发问,轻声答道:“那就好…”突然又想起一事,斟酌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对陆柔止说道:“你知道…唐家的事了么?”
东方翊闻言一怔,在陆柔止昏睡之际“六大世家”之一的开封府“绝尘刀”唐家告示江湖,解除与醉剑山庄的媒妁之约,东方翊担心陆柔止知道此事后再受打击,便没有告知。
如今此事被江湖纷传,她又岂能不知。只见陆柔止苦笑着点头,道:“树倒猢狲散,江湖中一贯的把戏。”
醉剑山庄的事一出,以前与山庄攀扯着关系的门派一夜之间便与其割袍断义,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态。这段时日,来探望她的却是几个受过山庄些许恩惠而名不见经传的门派。
陶卿云心生愤懑,骂道:“这等落井下石之徒根本就配不上你,待你身子痊愈,我再给你介绍好的。”
陆柔止摇摇头,虚弱道:“我本也对他无意。你不必费心,我一个人就挺好。”
陶卿云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的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可现下这双眼睛毫无光彩,神色黯淡,那股洒脱之气消弭殆尽,似苍老了十来岁。陶卿云不禁心生疼惜之情,骤而提议道:“年下了,你跟我回金陵吧?我和季家提过了,他们没有异议。若你不想,那我就让人护送你去桂州,哥哥们在那,无人敢刁难你。”
而此时东方翊的内心一紧,痴呆地望着陆柔止,等待她的答复。陆柔止仍然挂着浅笑,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在哪,都是年。”
陶卿云仍想劝说她,却被堵了回来:“卿云,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我心意已决。”
“行,那你保重,有事一定要来找我。”陶卿云眼前顷刻蒙上了一团迷雾,她与陆柔止和孙徽竹不仅齐名,三人也情同姐妹,可如今眼前人如此境遇,自己却深感无力。
陶卿云在此用完了午膳,又陪着陆柔止叙了好一会儿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东方翊将陶卿云送走,才对陆柔止说道:“陆姑娘…我适才所言,你当真不考虑?”
“无论你说的哪一句,以后都不要再提了。”陆柔止坚定地望着他,双眸似水,又冷若冰霜。
东方翊又说道:“我明白你的难过和苦楚,可既然事已至此,我希望你可以重振旗鼓,若终日郁郁寡欢,何时才能报仇雪恨?”
“重振旗鼓?报仇雪恨?”陆柔止扯了扯嘴角,低头扫视了自己一眼,嗤笑道:“用我这幅残破不堪的躯体?”
“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东方翊激动道。
陆柔止则扫视了他一眼,道:“尽你所能?”
东方翊也中气不足,道:“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确实艰难。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归有办法的。”
“在大仇未报之前,我不想谈儿女私情。”陆柔止叹了口气,转身往里头走去。
“可是我只想照顾你!”东方翊笨嘴拙舌,只能用最直白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意。
可陆柔止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她颤抖着,使尽浑身气力才将言语一并道出:“东方翊,我很感激这些时日你对我的悉心照料。不过,你这样的浪荡公子我不是头一次见,如今我已家破人亡,是你那可悲的怜悯之心作祟?还是另有企图?!”
东方翊听完此番话,木讷地立在原地,嘴唇轻颤,声若蚊蝇:“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陆柔止不忍直视他仿佛带有波光的眼睛,转头看向了别处。东方翊终于把胸中堆积的情绪宣泄了出来:“陆姑娘,我东方翊虽不及他人扬名立万,但也不是趋炎附势,乘人之危之徒。不错,我对你确有情意,但我光明磊落,对你绝无半分其他意图,你可以不接受我的情意,但你不能用此番言语来折辱我!”
陆柔止听过之后五味杂陈,不敢转头。
东方翊看她这样,也不忍心下重语气,他无奈道:“行,那你好生休养。你不想见我,我走便是。”说罢便挪步,脚步丝毫没有停留之意。
陆柔止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缓缓转过了身体,望着墙角映雪的红梅,日光又如往常般倾洒下来,融雪缓慢从石壁上泻于花丛深处的石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