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居的建立,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开创之举,作为“中国古代第一所孤儿院”的创办人,不出意外的话,刘景绝对会因这件事而名垂千古。
是以他当得起任何襃赞,不过对于严肃的赞叹,刘景虽然内心愉悦,脸上却并无得色,开口说道:“慈幼居固然是善政,但这终究是‘扬汤止沸’,舀动沸腾之水,使其不沸,何济于事?还是要想办法绝薪止火才行。”
“明廷之言甚是。”严肃自然知道刘景话中的意思,他之所以会设立慈幼居,是因为酃县百姓生子,多不举养之故。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二人作为酃县长吏,自然要好好调查一番,最后得到的答案,简直是触目惊心。
众所周知,大汉朝征收人头税,主要以算赋和口钱为主,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岁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缴纳“算赋”一百二十钱。七至十四岁的幼年男女,每人每年缴纳“口钱”二十三钱。
儿童人头税“口钱”,早在汉代以前就已经存在,原本只征收二十钱,汉武帝时,因征讨匈奴,导致军费大增,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是以将征收口钱的年龄降至三岁,并增加三钱为购置车马兵器之用,总计二十三钱。
直到汉元帝时,名臣贡禹上书,认为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小儿三岁就开始征收口钱,导致百姓生活困顿,生子难以举养,唯有杀子,甚是可悲。因此建议将征收口钱的年限重新变回七岁,二十三钱的口钱征收数额则维持不变。
武帝至元帝时期,三岁开始征收口钱,就导致百姓困顿杀子。而今,酃县征收口钱的年限是一岁。
汉代孩童“落地”即算作一岁,也就是说,孩童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得不开始交人头税。
这就是酃县百姓产子,不能举养的原因。
别看刘景是一县之君,百里之间,自设条令,生杀予夺,一言而决。然而一旦涉及到赋税问题,那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决定的事了,必须向上请示长沙郡府。
刘景已经这么做了,可是就算长沙太守张羡同意他的请求,免征七岁以下口钱,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口钱只是原因之一,甚至都称不上是最重要的原因,这二十三钱,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是,百姓应对国家的横征暴敛,生活就已经十分艰难了,除此之外,还要受到乡亭等豪吏的二次盘剥。
乡亭等豪吏,手握地方大权,威重一方,可俸禄最高者,也不过百石而已,月俸钱八百,谷四斛八斗。
这是什么概念?勉强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基本生活。如果有父母、子女,全家都难以吃饱。
乡啬夫权威之重,令乡下百姓“但知啬夫,不闻郡县。”而亭长除了主禁盗贼外,也有征税的责任,在地方上影响极大。
这些乡亭豪吏,岂会甘心依靠微薄的俸禄过清贫的生活,肯定要过与其权力相匹配的体面生活。
因此他们的车马衣服,全部取自于百姓,手段无非是在国家赋税的基础上,另行加派。
“廉洁之人”,满足自己一个人就够了,而贪婪之人,不仅要满足自己的需求,还要全家人都跟着一起受惠。
云台二十八将中排名第二的大司马吴汉,在年轻时因为“家贫”而成为亭长,结果没多久,就令家中摆脱了贫困,甚至趁着天下动乱,招募了不少宾客。
毫无疑问,吴汉在亭长任上的作为,绝对谈不上光彩。
然而这却是国家上至天子、下至小吏,所有统治阶层皆予以默认的。因为国家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负担乡亭等豪吏的生活所需,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任由他们从百姓身上搜刮了。
面对这样的现实,刘景即便是一县之君,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他能将乡亭豪吏全部裁撤掉吗?
就算他这么做了,也不过是换一批新的盘剥者,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以古代的生产力而言,这个问题堪称无解。
不过刘景并没有纠结于此,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乡亭豪吏的问题是无法彻底解决,但在上位者的有效干预、监督下,绝对可以大幅缓解。
整顿吏治,缓解民之疾苦,便是刘景接下来的重点,这样的差事,不必他亲自出面,交给严肃去做最适合不过了。
严肃亦是欣然领命,他的志向,就是在这乱世之中,做出一番功绩,不负一身才学,而今有幸遇到“伯乐”刘景,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岂能不尽心竭力?
此地人多眼杂,刘景和严肃并没有多谈这个话题。
牌匾挂好后,刘景和邓瑗,走进慈幼居甚是开阔的前庭。
严肃及诸大吏紧随二人之后,其余地位较低的县吏则只能留在外面,和吏卒共同维持秩序。
如今的慈幼居,婴儿相比于五月五日重阳时,人数又增加了不少,达到了一百三十六人。
另外,慈幼居最近一段时间,还收留了二十余名从三四岁至十一二岁不等的孤儿。他们有的是亲族贫弱,无力抚养,有的是外来流户,孤苦无依,或被迫、或自愿,被人送来慈幼居。
雇佣方面,仅负责喂养婴儿们的乳母,刘景就招聘了数十人之多,另外还有负责洗衣、做饭、洒扫等事的女佣,单单佣资,每月便多达数万钱,加上衣食之费,将超过十万之数。
县寺自然拿不出来这么多钱,本来刘景打算自己出这笔钱,反正以他的身家来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不过最终却被邓瑗阻止了,她执意要出这笔钱。
她的理由非常充分,慈幼居由她执掌,钱自然是由她来出。
邓瑗对慈幼居十分上心,一直忙前忙后,可谓付出良多,最后甚至不惜连嫁妆都拿出来了。
慈幼居堂室外,二十余名性别各异、高矮不一的童子,统一穿着青衣草履,站成一排,正怯生生的看着刘景一行人的到来。
带领诸童的几名乳媪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来此不过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看到刘景等县中官吏到来,心里比童子们还要紧张,急忙对诸童道:“快、快拜见县君、拜见夫人。”
“拜见县君、拜见夫人……”诸童十分乖巧听话,齐刷刷地跪拜叩首。
“诸儿曹可起身。”刘景含笑说道。
诸童闻言纷纷起身,皆垂眉低首,分外乖巧。
这二十余名童子,大多都是中等、下等相貌,又瘦的皮包骨一般,惹人怜爱者寥寥无几,更有一些人天生便身体残疾,令人一见之下,很难生出喜爱之心。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邓瑗,她虽然出身高门,为人绮奢,喜欢美好的事物,但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当初诸童被送来慈幼居时,个个破衣烂衫,满身都是跳蚤、虱子,就连慈幼居的乳母们,也有意避开他们,邓瑗却没有。
她的做法自然也收到了回报,如今诸童对她都十分依恋。
慈幼居内毕竟都是妇孺,加上刘景和众吏公务繁忙,因此匆匆参观一番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邓瑗坐在车中,对刘景说道:“刘郎,我觉得慈幼居收养孤儿,不能只让他们免于饥寒之患,还要教他们一技之长,免得他们长大后,身无所长,缺乏独自谋生之能。”
刘景闻言点了点头,现代有专门的教育机构,自然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在古代,则要靠自己解决。
刘景见妻子目光湛湛,似有主意,说道:“少君你能想到这个问题,就证明你之前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不如你先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邓瑗确实已有考虑,不疾不徐地道:“农桑,国之本也,首先要让他们懂得耕种、纺织。县寺可以给慈幼居拨一些田地,用于种植禾、桑,待童子们稍大一些,便可指导他们劳作自给。”
刘景颔首道:“少君这个主意不错,我回去后立刻让人着手,划拨田地给慈幼居。”
邓瑗又道:“农桑之余,男童还可学诸工,女童亦可习女红,纵然日后无田无地,也不患生存。”
刘景再次点头,学习诸工、女红很有必要。男童若懂诸工,长大后若不想做大族佃农,也有另外的生存技能,而女童若懂女红,无疑对婚后生活有很大好处。
刘景本来以为邓瑗会言尽于此,没想到她又继续道:“我这段时日与诸童多有接触,发现他们并不愚笨,我想要挑一些年长聪慧之人,教其识字。”
刘景颇为意外的看了妻子一眼,当今社会的教育成本可是很高的,一般家庭很难有机会接受教育,他们要是知道慈幼居中的孤儿有机会读书,怕是会嫉妒死……
日后会不会有人为此,故意将孩子送到慈幼居来?
邓瑗见夫君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以为他不同意,问道:“刘郎,此事不妥吗?”
“没有不妥。少君,你的想法很好。”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慈幼居花费多年心血,只培养出一些农夫、匠人,确实有些……少君,就按你说的做吧。”
见夫君同意了自己的提议,邓瑗心中好不欢喜,娇艳的脸庞不禁露出绚烂迷人的笑容。
…………
时间如水,时间一转眼就跨入七月,严肃整治吏治的行动,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酃县治下六乡及诸亭,无不震怖。
就连刘景不久前刚刚“收复”的钟水、平阳二乡,都没能逃过此劫。
要知道,二乡之前诸吏死的死,跑的跑,如今的乡亭豪吏,基本都是经过刘景首肯才上任的。
因此严肃的行为,被酃县上下视为是对刘景的不敬。加之严肃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县寺之中,慢慢开始传出风言风语。
然而外界不知道的是,整肃吏治本来就是刘景的意思,他自然不会受到外界挑拨离间。
与此同时,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终于回来了。她们四月底离开酃县,如今已是七月初,除去路上花费的时间,她们在零陵家乡呆了整整两个月时间。
其实早在六月的时候,他就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不过刘祝传回来的信件,及时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虑。
原来赖慈本已经有意回来,其父母也并无阻拦之意,却没想到这时候族中一位长辈意外去死,因此不得不再度停留一阵。
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顺利归来,刘景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更令他感到欣喜的是,嫂子回了一趟娘家,在父母膝下承欢,明显解开了心结,整个人显得开朗起来,终于不再沉湎于丧夫的悲痛,至少表面已看不出来。
赖慈在得知慈幼居的事情后,顿时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在邓瑗的陪同下走访了慈幼居后,当即就向刘景和邓瑗提出,要来这里帮忙。
邓瑗自然是欢迎至极,慈幼居现今全靠她一人管理,每日皆忙得不可开交,屡屡向刘景感叹分身乏术,而嫂子赖慈才学不让男子,绝对能够替她分担不少。
刘景同样非常开心,过去赖慈整日将自己闷在房中,天天胡思乱想,长此以往,岂会得好?刘景早就盼着她能够走出家门,与外界接触,摆脱孤僻的状态。
荆南虽然相对闭塞,但并不是完全封闭,时有北方消息传来,而最引发争议的,无疑是袁术称帝事件。
今年初,袁术以袁姓出于臣,乃舜之后也,以土承汉之火德。又有谶文云:“代汉者,当涂高也。”自以名字当之,在淮南寿春称帝,自称“仲氏”。
刘景不由暗暗摇头,《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一手好牌生生打烂,说的就是袁术。
他的起点之高,在汉末群雄当中,无人能及,就连袁绍都比不上他。可惜,他和袁绍,完全就是历史版的“既生瑜何生亮”。
如果不称帝,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称帝后,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