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此后,神女河上游两岸恢复了平常的军旅生活。
士兵的操练得热火朝天,军容日益威武齐整,后勤辎重的管理看上去较之以往更令人放心,一切都很自然而然地向着好的方向进展——这在联军众将士眼中来看确实如此,即便谁有困惑,亦不敢表露于外,近日因为私会女子发泄情绪而被开除军籍的汉人将士就是最好的警戒。
一方面,这是联军统帅自以为胜券在握,业已洞悉敌人战法后作出的应对之策;另一方面,这也是御夷镇密探在其中浑水摸鱼,扰乱联军内部所致。最后的结果,便是让贺拔兄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有利于战局,而并非是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临时慌了阵脚。
在种种自我陶醉式的幻想以及压迫限制汉人在军队中的地位与权力当中,贺拔兄妹得到了精神、权欲的满足,他们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只会变得更加耀武扬威、嚣张跋扈,直至他们遇到真正的溃败为止。
他们兄妹二人如今就像是追逐蝴蝶的孩子,总觉得蝴蝶一定能抓住,却不知双手双脚都已被束缚,以至于只能干看着漂亮的蝴蝶从眼前飞过。
投掷病牛、尸体的投石车还在按部就班地运转;敕勒川的歌谣、舞蹈依旧在隔空传颂着;长矛兵和骑兵交替列阵,各种关于冲锋攻城的军演进行得如火如荼。
联军士兵们严阵以待,他们目视前方,胜利就在那里,百姓人民将会为他们的凯旋归来欢呼喝彩,梦中的家、谁的身影正在随风摇摆,亲切的问候正远远传来……那是父母、是妻儿、是兄弟、是邻里、是朋友。他们将会穿过荒漠草原,回到那里去。
到了某一日,他们的目光总算交汇在一处。那时还未到日出时候,天空明暗交映,在地平线附近有一条清晰的晨曦交接线,这是一种能给人带来长久沉默的美丽。
又高又黑的天空没有一朵云,整个军营漆黑一片,只有远远的东方——也就是御夷镇的方向,正有朝阳升起,强烈的光线与黑暗交叠在一起,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发亮眼睛眯成了缝。
守岗敬业的哨兵站立在岗位上,只待那只巨大的眼睛睁开,他们便可与同僚完成交接工作去好好休息一番。
恍惚间,有人突然敲响战鼓,接着,便有号角吹起,时人交头接耳道。
“敌袭,是敌袭!”
“东边,是东边!”
“北边的粮仓已经起火了,速去救援!”
这瞬间如同山崩地裂,所有人都开始匆匆部属防御和支援,然而方才施行几日的全新编制使得这一过程进行得十分艰难,诸将士无不心知肚明,于是乎在主将出来主持一切之前,大多将士都自发或被吩咐,选择先去粮仓救火,其中有不少是原本被吩咐作攻城排头兵的汉人。
岳青菱自知时机将至,一改往日的疯癫状态,忽然变得兴奋异常,竟趁乱从贺拔氏亲卫的软禁中逃离,独自一人找到贺拔钰儿的帐上拜谒。
是时贺拔钰儿正欲披甲上阵,然而岳青菱岂会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只见其假意上前拿起一件臂甲递去,同时慌张地问道:“贺拔小姐,可是御夷镇的人打来了?”
“错不了!就凭他们,也想烧光我们的粮草?”贺拔钰儿把臂甲套在手上,正觉奇怪,问道:“小青菱,你怎会在这里?”
平日里看似弱不禁风,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少女此刻变得比谁都要成熟睿智。只见岳青菱脚下生风,忽地脚踏矮桌腾身而起,运膝撞向贺拔钰儿致使其失去平衡,再而把对方骑在身下,随后顺势从袖间掏出一枚叶形飞镖直指贺拔钰儿面门,讲道。
“贺拔钰儿,你救过我性命,所以我不会杀你。希望你能明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你活下去。”说罢,岳青菱见对方连连点头眨眼,像是认命了。
稍一松懈,贺拔钰儿便曲膝向后翻腾,把岳青菱的小身板撞倒在地,便即反客为主,用占据绝对优势的身体压住岳青菱,再以对方适才为自己戴上的臂甲作武器,狠狠地撞向对方的下颌。
一下、两下、三下!
岳青菱双手缠成交叉状,硬生生扛下了数次重击,待贺拔钰儿稍有力竭,她便挥动手中的叶形镖为自己争取脱身的机会。
二人像是在比赛摔跤,在地上互相角力过几回合,本来贺拔钰儿可以凭借绝对的身体优势取胜,可是她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最终竟然倒伏在岳青菱身上,再不能直起身体来。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贺拔钰儿躺在岳青菱身上,对着她的耳朵有气无力地说着:“我可曾亏待你了?我怎么……没力气了……”
“我……我哪有背叛你!”岳青菱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这副装备了甲胄的躯体挪开,同时回敬道:“方才我在你的臂甲里藏了一根毒针,只要你安安稳稳地把臂甲穿上去,这跟毒针就能发挥作用——这可是苗疆的蛊毒!”
话毕少顷,岳青菱将贺拔钰儿拖行至营帐内的角落,在这个随处可见刑具的地方,她找到两副铁镣铐束缚住贺拔钰儿,然后把账内所有灯火掐灭,藏到伪装成无人在此地的模样。
“快放开我,哥哥他让我守住东大营,你不能……”贺拔钰儿整个人爬在地上,直到此刻她还想凭仅存的体力像条虫子一样蠕动至战场。
“贺拔钰儿,我没有背叛你。”岳青菱拖着贺拔钰儿笨重的身体,这一次,她选择把对方紧紧搂在怀里,“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把我和那名士兵事情看得如此重要,甚至不惜为此与贺拔少将军发生矛盾……但是我知道,全靠你,我才能活下来。所以现在,该换我让你继续活下去了。”
“可恶,可恶的汉人。”贺拔钰儿自是知道岳青菱此举是谓一举多得,其一是明面上为的报恩,令贺拔钰儿心里觉得难堪;其二是要让前线士兵失去指挥调度,变得更加没有组织纪律。
每念至此,这位鲜卑女将军竟数度哽咽,险些在“敌人”面前掉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