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2月27日,潍州。
潍州治所,北海县。
某间静谧的雅室中,姜乾兴“啪”地一声合上一个装满了银条的木匣子,面色不愉地问道:“张书记,这是什么意思?”
张书记官轻轻把盒子拨到一边,淡淡地说道:“没什么,这是郑知州给的,他还说了,只要你带弟兄们听他号令,那么再多一倍也不是不可以。”
姜乾兴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骂道:“万户现在陷于贼手,郑出人受万户知遇之恩,不但不想着为万户复仇,反而急着抢兵权?还有,张书记你,不是万户提拔,能有现在的位置?只要郑出人一抛骨头,你便跟上去了?”
张书记官轻轻地对他做了个“坐下”的手势,面不改色地说道:“季青啊,我又没让你拿着银子去投郑知州。现在弟兄们刚从阵上下来没多久,寄人篱下缺吃少穿,万户又陷了,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你若是为了给万户报仇,更该拿了这些银子,安抚好弟兄们的人心,方可谋大事啊。”
姜乾兴字季青,是姜家子弟,并非嫡系,不过能文能武,颇受姜思明器重,在姜家军中做一个骑兵百户。十天前姜家军在胶水县战败,临危之时正是姜乾兴当机立断,带领骑兵冲出去掩护,才成功带领一千多溃兵狼狈返回了潍州,为姜家军保存了可贵的种子。
不过潍州知州郑出人将他们这些溃兵收容后,给他们供应了吃喝,本意却是将这支精兵掌握住,好增加投向李璮后手中的砝码。
这与姜季青的愿望当然不同,他想的是立刻杀回胶东,将姜万户救出来。
这想法确实有些不切实际,不过心意总是好的。
张书记本来在潍州为大军置办粮草,听到前方兵败的消息,很是震惊,随即就开始思考姜家军未来的命运。他受姜思明的赏识,从一介小吏升至掌管大军粮草的总备粮官,对此知遇之恩很是感激,也想着为姜家保住这支力量。但是前途不明,前方情况一概不知,姜家现在都不知道该由谁主事,他又能怎么操作呢?只好假意先投靠郑知州,想办法为溃兵们多弄点装备补给,再慢慢见机行事。
姜乾兴见事情似乎有转圜的余地,脸色转晴,坐了下来,问道:“张书记,你可有甚妙计?”
张书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首先,现在营中弟兄皆以你马首是瞻,你一定要好好握住。先用银子收买人心,再以你所学,将弟兄们重新编练行伍,然后……”
他正滔滔不绝地说着,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传令兵急切的声音:“百户,不好了,城外有大军来袭!”
什么,东海贼打过来了?
姜乾兴和张书记对视一眼,都深感震惊。
上次打完这才多久,贼人不用休整的吗?
姜乾兴立刻站起来,取下兵器,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潍州营兵不能战,还是得靠我们。走,先出去看看。”
张书记点头,两人很快出门,骑马往东城门的方向赶过去。路上,听到警报的商家纷纷闭门谢客,行人也急着赶回家去。他们高呼着让行人避让,一路横冲直撞过去,走到半路的时候,还遇到了乘着马车赶过来的郑知州。双方虽然政见不合,但在守城问题上利益都是一致的,很快打了招呼,一同奔赴城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城外的军阵虽然极为严整,还有着标志性的大铁筒,一看就是东海贼的军士,但他们穿的都是姜家军的青色战服,打得也是“姜”字大旗!
城外的护城河已经基本化冻,但是河水的流量仍然不是很足,河边砂土中开始冒出点点嫩绿,带来些许春的气息。
一辆四轮马车沿着城东的土路来到城门前,停在一箭距离外,两队卫兵向左右展开,端枪护卫起来。商务部的乌文成从车厢中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墙头严阵以待的景象,笑了笑,然后转头对着车上喊道:“范将军,姜五君,我们到了,下来吧!”
……
姜思明得知自己的亲人确实如同当初毕庆春在涟水所说的那样,东海人对他们以礼相待、并未苛责,虽不富裕,但大部分都过得好好的,态度终于有了转变,同意与东海人有限度地合作,签署了《胶水两岸友好通商航海条约》。
当然,管委会也不会真的放虎归山。姜思明本人仍然留在即墨,与他的家人团聚后软禁在一起,只是派了他的五弟姜思敬和亲信范泰前往潍州,去那里整编溃军、清洗潍州官场,重新建立姜家在潍、密、莒三州的统治。
范泰此人在高密被高正打得心服口服,同时又对姜思明比较忠心,家人也在乳山县,所以控制起来还算容易。
姜思敬就更有意思了。当初就是他派人抄了胶西县的东海商行,劫持了乌文成,才引发了之后的一系列动荡,可谓罪魁祸首之一了。后来,另一个罪魁祸首姜思恭已经在战败后自杀,姜思敬也在义勇队攻下胶西城后被俘,商社股东中有很多人是想判他死刑以儆效尤的,但是为了大战略考虑,暂缓执行。
姜思敬被软禁在即墨,但是外边的消息并没有被禁绝。随着商社越来越壮大,逐渐占领整个胶州、攻入乳山、控制宁海州……甚至击败了大哥姜思明亲率的大军,他的心态也逐渐从愤怒消退成无奈,然后又演变成了惊恐和后悔。
如果当初他和四哥没搞这些事出来,今时今日他们姜家不还是胶东一霸?
然而大错已经铸成,再后悔也……没用了?
正当他在即墨的宅院中长吁短叹,伤春悲秋的时候,当初的受害者乌文成带了一瓶龙息酒和几味东海特色小菜,亲自找上了门来。
最初场面相当尴尬,乌文成先是随意坐了下来,自己摆出餐具,斟酒喝了一小杯,又挑了几筷子尝了尝,示意无毒,才请姜思敬到对面入座。
时至今日,姜思敬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倒也爽快,直接坐下去自己开始倒酒喝。
两人闷头喝了三杯,四十多度的白酒带来了些许醉意,乌文成才开始讲起他的人生经历、兴趣爱好、山川河流、未来抱负等等。两人本来年龄相近,居然找到了共同点,开始攀谈起来。
借酒助兴,谈着谈着,乌文成突然提出了让他代替他大哥,去控制三州地盘的想法。姜思敬闻言,先是一愣,然后落下泪来,最后开始嚎啕大哭。哭过之后,扑通跪到了地上,痛哭着请求乌文成的原谅。
乌文成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最初就想到了各种可能,但真出现了这一幕,还是百感交集。他仰头灌下一盅酒,站起身将姜思敬扶了起来,说道:“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就这样,作为股东中最大受害者的乌文成都愿意尽释前嫌,与姜家和解,那么将姜家扶植为缓冲区傀儡的计划在全体大会中也再无阻碍,成功通过了。姜思敬也至少在表面上痛改前非,变成了坚定的亲东海派,愿意替东海商社和他大哥去镇守潍州,剿灭宵小。说起来,他当初在胶州替姜家看家的时候就以雷厉风行著称,干这个应该拿手。
镇压三州的事,说困难有点困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以雷霆手段把那些有投靠李璮倾向的官员一撤换,震慑住潜在异见者,接下来的事也就没什么了。
再怎么说,姜思明也是汗廷钦点的五州万户,他若是阵殁,那么李璮兼并起他的地盘来顺理成章;但若他仍在行使职权,那即使兵力相比益都方面不值一提,李璮也不好明着冲进来杀他的人。
不过,对付李璮得软硬兼施,东海人准备替姜家把莒州下的沂水、莒县送给李璮,只留下海边的日照县和地处群山之中靠近莱芜监的新泰县。如此一来,李璮的直属地盘就补上了空缺的一块,从此北至益都、南至海州,都连成完整的一片,算是给他送上了一份大礼,以后造反也容易些。反正不是东海人自己的地盘,卖起来不心疼。
事情就这么说定,操作起来就很快了。范泰、姜思敬二人与姜思明密谈了一番后,便跟着乌文成和他的五百东海大兵,打着姜家的旗号,“进入”了潍州境内。
……
“是五爷和范大将,没错,就是他们!郑知州,速速开门迎他们进城吧!”
北海县城头上,姜乾兴认出了城下马车中走出的范泰、姜思敬二人,惊喜地说道。
郑知州一脸非常精彩的表情,说道:“怎会如此?他二人定是投了东海贼,不行,万万不能放他们进来!”
“胡说,”姜乾兴一脸怒气,“那是姜五爷啊,他要是都投贼了,姜万户岂不是也要投贼?”
郑知州正要争辩,姜乾兴手下的士卒们已经纷纷涌上城头,看到城下的姜字大旗,兴奋地指指点点。见状,他只好知趣地闭上了嘴。
这时,城下的范泰认出了城头上的姜乾兴,叫喊道:“上面的可是季青?”
姜乾兴探出头来,兴奋地回答道:“正是小子。范将军,你们是从南路拿下胶州了吗?可曾救出万户大人?”
姜思敬上前一步,答道:“大哥已经收服了东海人,他们愿意归义于万户旗下,现在他正在胶州收拾局面……只是,听说潍州有宵小图谋不轨,所以派我们过来,看看是不是真是如此。季青,还不快开门?”
“是,这就开门!”姜乾兴立刻回答道,然后转身看了看冷汗直冒的郑知州,不屑地说道:“郑知州,东门是你的兵在守着的吧?让他们开门吧!”
郑出人被逼到了绝境,反而冒出一股狠劲,掉头朝城下的马车跑去,还对着东门的士卒喊道:“看好了大门,千万别打开!”
但是他这点小动作,如何能跟得上长年习武的姜乾兴呢?
姜乾兴一个箭步上去,将郑出人的双手剪住,然后向城内赶来的姜家军士兵喊道:“控住东门,如有抵抗,就地格杀勿论!”
守门的潍州兵都是没什么训练度的城市兵,抓抓贼还行,真打起来,怎么会是刚刚经历过真正的血战的姜家军士兵的对手?更别说他们还听了姜乾兴那句“格杀勿论”的威胁,刚一交手,便老老实实投降了。
东门打开后,姜思敬一马当先进入城中,确定没埋伏之后,做出一副狗腿子姿态,恭敬地对外喊道:“乌大哥,里面安全,可以派大兵进来了!”
乌文成笑了笑,一挥手,穿着姜家军服的东海士兵便鱼贯而入,在姜乾兴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控制了整个北海县城墙。
……
事态的发展简直令人大跌眼镜。
几个月前,姜家和东海商社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双方动用了上万兵力和无数人力物力,准备大战一场。结果真打过了之后,敌对的双方却突然好得如同穿了一条裤子一般,打成了攻守同盟。
姜思明对外宣称自己成功收复了胶州和宁海州,而且用强大的军势和忠义廉耻感化了东海人,“贼酋痛哭流涕,纳首便拜,愿为万户效犬马之劳”,从此投入姜家麾下,成为胶东一大柱石。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胶州抛头露面的仍然是东海商社,而姜思明姜万户虽说是在即墨镇守,但只有少数亲信才见得到,成了一个逐渐淡去的传说。
东海人也默认了这一说法。他们不会主动提起,但如果有忠于姜家的人问起,他们也会大方地“承认”是在姜思明的认可下做事。他们还派兵打着姜家旗号,“帮助”姜思敬等人控制了潍州等地。
乌文成带着东海士兵进入了潍州后,并未做出出格的举动,只是帮助姜思敬整编了姜乾兴等姜家军残部。之后打开潍州府库、将郑出人等官员革职抄家等事,都是姜思敬带着手下自己做的,东海人只是帮忙镇场子而已,也没有从中分赃,只是取了“适量”的贵金属作为出兵的军费罢了。
在双方的雷霆手段之下,已经有所动摇的三州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重新安靖下来。得益于此,一度中断的东西商路也全面恢复。
原先期望双方两败俱伤的李璮对此深为震惊,感觉事情超出了掌控。不过随后作为外交官的毕庆春给李璮送了一份厚礼,又将遥远难以控制的莒县、沂水县割给了他,暂时将他安抚了下来。
这其实并不能满足李璮的胃口,只是当前南宋镇守淮南的赵与訔是个软柿子,李璮从他身上割下了不少肉,几乎就要打通向南的突破口了,所以没时间理胶东的事情。所以就顺水推舟默认了,等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于是,在1259年的春天里,东海商社,这个本时代的异类,经过数月的紧张备战和一场真正的大战之后,终于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小角落中站稳了脚跟。
第二卷-天下一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