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10月4日,立冬7日,福建,泉州。
逐日号的底舱里,损管长徐三义少尉指挥几个学徒将几箱货物搬开,露出下面的船板,自己过去看了看,然后对后面的一个学徒招呼道:“来,苏吹,你摸摸这里,有没有湿气?”
学徒苏吹上去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还拿到鼻子边闻了闻,迟疑地说道:“好像,没湿?”
徐三义瞪着眼睛大声喝道:“你确定?要是这里出了纰漏,全船人的性命可就砸在你手里了!”
苏吹犹豫了一下,又去摸了一把,但还是坚持道:“报告师……少尉,确实没湿!”
徐三义哈哈一笑,说道:“对,就是没湿。就是该这样,实事求是,有什么状况就报什么状况,不要被别人给诈唬了。好了,这边没问题,把货理回去吧,然后去那边。何元儿,这次你来!”
木船时代,即使采用了各种方法密封,船体仍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损坏、腐蚀、漏水等现象,短途问题不大,长途的话就需要船上常备船匠随时检查、随时修理了。东海人也不例外,甚至还更进了一步,把匠作提升成了专门的损管工作,设立损管长和损管组,平日按流程检修船体,紧急时有优先抽调水手进行堵漏工作的权力。
当然,现在不是海上炮火纷飞的年代,损管组数量不多,也就是损管长、两个损管士官再加上几个从海员中抽调的学徒。
现在徐三义他们做的,就是例行的检查工作,不过逐日号是新船,出发前又全面检查过,这才出海没几天,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远洋舰队昨日早上从温州离开,直接开到了外海避开沿岸的岛屿和礁石,然后乘着北风一路往南开。经过福州时,由于李涛的要求特意去转了转,但没久留,引发城中人的围观后就离开了。此后舰队在夜中也继续航行,到了今天中午测经纬度的时候,便已经抵达泉州附近了。
之后,他们就转向西往泉州方向行驶,为防近海出什么状况比如遇到暗礁之类的,所以损管组都在舱内待命,随时准备处理突发事件。
不过还好,舰队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泉州湾,并不需要动用损管。
逐日号上,李涛和朱龙草登上了舰桥,眺望着泉州湾的景象。泉州作为当今世界第一大海贸港,没有之一,果然有独到之处。湾口狭窄,出口正中还有两个小岛控扼,便于防御,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太多小岛、暗礁阻碍,方便商船通行;海湾面积适中,不大不小,泉州城又有晋江、洛阳江两江环抱,提供了便利的交通和大量的泊位。单说港湾条件,其实它在东南沿海曲折的海岸线所营造出的无数港湾中并不算最佳,但妙就妙在海湾附近又有大片珍贵的平原,能够提供人口基础,这才奠定了泉州贸易港的根基。
如今是南下季,有不少早东海舰队一步出发的商船正在进入泉州湾,还有更多的商船出湾南下。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典型的福船,毕竟这里就是福船的发源地,但也有一些挂着大三角帆的阿拉伯式小型帆船,显而易见是远方来客的船只。这倒不意外,泉州本来就有大量外国人聚集,令人意外的是,往来的船只中竟有好几艘一看就是仿制星火级或顺风级造出来的船,海翼帆还仿得有模有样的,行动也比周遭的传统船只敏捷一些。看来东海人的影响毕竟还是扩散出去了啊。
商船进进出出,秩序还算井然,不过这反倒让李涛有了些失望:“真没劲,我还以为会出现什么阿拉伯人悍然抢劫无辜商船的场面,我们好上去拔刀相助呢。这样下来,我的大炮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这次出海,两艘烈焰级都配满了武装,其中露天甲板配备了150mm/7.5倍径的鲨炮,而炮甲板更是装备了崭新的12倍径重达1265kg的“鲸”炮,近距离能发挥出惊人的效果,更能欺负以小船为主的假想敌。
但这些炮一路过来也没发挥威力的机会,因为寻常海盗看到这么大的船团早吓跑了。泉州附近的海域也还算安全,虽说海上无法无天,但打劫的事总得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外海才能做,现在的贸易季没什么恶劣天气,大部分商船都是沿岸航行,福建人口密集,岸上随时都有眼睛盯着呢,哪那么好作案?
而且,泉州附近也没什么成气候的海盗,因为……成了气候的都住在城里呢!
泉州天高皇帝远,海商要比江南的同行凶悍得多,入则为商出则为盗,有了钱自然就能招募更多的亡命徒、添置更好的器械,这样哪有小海盗的生存空间?真能拼杀出来,也就上岸成了大海商了。其中,最为著名的或者说臭名昭著的,就是蒲寿庚了。
蒲寿庚先祖是阿拉伯海商,随着贸易线逐渐迁来中国定居,祖父时开始移居泉州。南宋朝廷对于能带来大量税赋的海贸持鼓励态度,蒲家由于贸易渠道广、组织力强,因而多次受到朝廷的表彰。蒲寿庚之父蒲开宗就曾因因一次贸易带来了大量货物而被授予了从九品的“承节郎”,蒲寿庚本人更是做过一届的泉州提举市舶司,借助这个优势成为了泉州海贸的最大玩家。
朱龙草笑了一下,说道:“你小子,没仗打还不高兴了?嗯,也倒不是不行,你可以等出泉州的时候主动去做一票嘛,我看这阿拉伯人的船就不错。嘿,蒲寿庚,是该给他找点麻烦。”
蒲寿庚虽然从南宋得了这么多恩惠,但是并未知恩图报,反而在后来南宋皇室南下避难的时候当了回中山狼,投降蒙元、屠戮宋军和皇室。后者倒没什么,关键是从两淮战场上一路退下来的数千忠心耿耿的将士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自己人”手里了。蒲家因此从元朝那边获得了巨大的权势,在泉州做了几十年的土皇帝,但也因此为人所不耻,在元明之交先是被元军屠戮,后又被朱元璋贬为贱民,也算是报应循环。
李涛先是点点头,但又摇头笑道:“我说朱兄弟啊,你这没当过海盗外行了吧?哪有离港的时候打劫的?我们的船都是满载,就是抢了东西也没法装啊。这事,总得是快到港的时候做才行,正好拖过去处理了。不过也未必合适,这年头海商都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万一销赃的时候被人看出是哪家权贵名下的产业被你劫了,说不定赚不了几个钱还惹得一身骚。唉,总之,有自己的销售渠道才好办事啊。”
“对对,打劫还是你们海军专业。”朱龙草又看向西边那条繁忙的大河,“那边就是传说中的晋江了吧?还真是挤啊。”
“嗯,现在船小,都流行内河港,其实我看洛阳江还更有潜力些。”
晋江是泉州的主泊区,而北边的洛阳江是造船和修船区,闻名天下的福船就是从那边源源不断地出产的。说起这个,李涛不禁拿起望远镜,朝北边望了过去,只见洛阳江发源于北边群山之中,山上郁郁葱葱,但这望远镜是商社自产的,细节也看不清楚。
福船性价比闻名天下,有很大原因是源自于当地盛产的马尾松。马尾松是松树的一种,而松木是常用的造船材料。说是常用,但其实一般松木品质并不好,质地太软,长期使用很容易变形松散,造出来的船一般用不了几年,主要胜在廉价、易取得、易加工。但是福建的马尾松却是个例外,它的油脂含量特别高,能够抵抗水的侵蚀,在水中不易变形腐蚀,正是合适的船材。虽说仍然无法与柞木、柚木等优质船材比,但马尾松又有松木生长快、易加工的优点,成本要低得多,性价比更高,所以福船才能碗大价廉。如今到了福建,他们肯定是要去造船厂考察一下的。
深入泉州湾后,追云号上打出信号,舰队便进入晋江,溯流而上前往泉州城。虽然在地图上只有短短的一段,但逆流缓行,用了几个小时,抵达城外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泉州果然不愧是天下首港,晋江上密密麻麻地停靠着数不清的商船,其中不乏五桅甚至更大的商船,体型比烈焰级还要更大,甚至设计也有点趋同的味道——干舷更高,艏艉楼的高度不再明显,甲板显得更平直,只是少了一层炮甲板。这样的大船气势实在夺人,舰队特意避开,找了两艘中等大小的阿拉伯帆船停在旁边。
晋江港口到泉州城之间有一条宽大的道路,即使是傍晚间依然人来车往,沿途布满了建筑,一直到城外都摊了好大一片。建筑风格各异,不仅有传统的中式建筑,还有些石砌的外域建筑,包括印度式的、波斯式的、大食式的。出乎李涛等人的预料,所谓“大食式”的建筑,并非他们印象中的有个巨大洋葱顶的形状,而是方方正正、平顶或锥顶,在固定高度开了一排小窗户,如果是平顶的话有的还会在屋顶边缘做一圈锯齿状的女墙,看上去就像城墙一样。除此之外,他们还看到了一些融合风格的建筑,比如石质方正的屋舍,上面却架了一个典型的中式飞檐屋顶,倒有些像东海风格的棱堡。
而最令人瞩目的,则是城西高高竖起的两座巨大的佛塔,塔高怕不得有四五十米,在夕阳映照之下熠熠发辉。似乎是伴随着东海舰队的到来,塔中传来了低沉的鼓声,然后又是一阵钟鸣声,宣告着夜晚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