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些海盗,冲古剌的情报倒是让狄柳荫有些意外。听梁存忠的描述,这座贸易港口应该是在后世泰国的宋卡一带,而在现在,似乎这个冲古剌才是东西两洋贸易的主要通道,比这边的海峡更繁盛。但想想好像也挺有道理,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在马来半岛的脖颈处进行中转交易,似乎比长途航行到另一端更为合适啊!看来他们的策略要重新检讨了。
但这点信息还不够,他又继续问道:“那这些大食人都居于何处?总不可能到处都是吧?”
梁存忠答道:“唔,细说起来,他们应该分两类。一类是自古时起就在南洋和中土来回贸易的,他们一般住在占碑、旧港还有中土的广、泉一带,通晓本地人情,海上见了面会怎样先不说,但至少在岸上的时候还是颇和善的。另一类是近些年才出现的,听说是大食国造了兵灾,过来避难的,一般住在海南地西头的龙涎屿附近。这些人就要凶恶得多了,毕竟是丧家犬没什么根基,还多半有些武力,所以在海上肆意妄为,做了不少不法事。公子要是遇到了,可千万得小心啊。”
“龙涎屿?”狄柳荫对这个地名又问了问,根据梁存忠的回答思考了一下,应该是苏门答腊岛的最西端,后世亚齐附近。如果要按常规航线前往印度的话,这个龙涎屿应该是必经之地。
他捻着下巴问道:“那这么说来,我们要是去西洋的话,很有可能会碰上这帮大食匪徒了?”
梁存忠没有察觉出他言语中跃跃欲试的情绪,还以为他在为此苦恼,于是很尽职地分忧道:“倒也未必……这个季节西洋多北风是不行,若是等几个月起了南风,就沿北岸一直西行,乘起风时一直到蒲甘,便可避开他们,然后一路去天竺了。途中就算遇到天竺强人,他们也还算好说话,给些路费便可过去。”
狄柳荫笑了一下:“那么,要是现在北风季出发,便只能走龙涎屿那边往西了?”
“对,走龙涎屿乘东北风往西可去狮子国,只是这条航线只有老海狗才敢跑……”说到这里,梁存忠看到狄柳荫的表情,不禁惊讶起来:“等等,公子,你不是真想在这时候去天竺吧?”
“呵呵,谁知道呢。别说天竺,说不定还得去大食人的老家去看看。”
梁存忠失礼地大张着嘴看着他,这人可真胆大啊!
……
狄柳荫从梁存忠这里获取了足够多的信息,之后就回到了船上,与其他高层碰头之后,一边安排船员们轮番下船休息,一边开了个碰头会议。
龙牙门和南洋其他地方一样,放眼望去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但现在的人们看了,非但没有生机勃发的美感,反而因为生机过于旺盛而恐惧——天知道那里面究竟有多少毒虫疫病!
还好,经过居民的开垦,至少龙牙门沿海的这一段已经清理出了不小的平地,种上了水稻和蔬菜,这副景象相比茂密的森林和清澈的海水,更令水手们感到安心。他们欢呼雀跃地下了船,剩余的十四匹马也被放了下去,在岸上撒欢地活动了起来。
本地居民们对这样的情况已经非常娴熟,推着大车大车的淡水和本地蔬果前来推销。
一般情况下,在船上憋了十天半个月的水手们见到新鲜饮食,都会忍不住大吃大灌,愿意为之付出一个大陆居民难以想象的高价。不过这些东海人却让他们大为意外,面对新鲜饮水的诱惑愣是忍了下来,自己不上而是由船医统一出面购买,又买了些木炭,从船上取下炊具,将水煮成茶之后再分发给船员饮用。
虽然这里天气炎热不太适合喝热水,但船上好几天没见过火,水手们对热饮也想念的很,对此很是欣喜。他们各自用竹筒取了,三五成群,一边在附近散步吹着海风,一边小口喝着茶,颇有些闲适的意味。实际上,南洋热带虽然终年炎热,但却比长江流域的夏天还凉快点,即使考虑到湿度也依然如此,所以并非无法忍受。
短暂的休闲过后,就又开始忙碌了起来,有的人去前面的镇上购买更多的物资,有的就地扎起了营地,还有的被损管组抽去,上上下下维护起了船只,一时不歇。
追云号上的舰长室中,玻璃窗户大开着,四名股东喝着刚煮出来的茶水,开始对这次的南洋之行进行起了检讨。
韩松看向朱龙草:“朱专员,你先把船员的情况给总结一下吧。”
朱龙草咳了一下,说道:“情况还算不错。我们路上补给了好几次,单次航海的时间并不长,而且每日配给橘子、豆芽和柿叶茶,所以并没有出现坏血病之类的航海病。不过普通的疫情还是出现过的,逐日号和立冬号上出现过三起感冒症状,隔离后未进一步传染;在真腊停靠期间出现过五起疟疾,三起治愈,两起失败……此外还有两人在雉棍跑下船,都是雇佣水手;又有三起落海事故,两人是雇佣水手,一人是海军水兵;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减员。”
韩松叹了口气,说道:“七名减员,比预想的还好些。武备……弹药……船体……都没什么问题,总体来看,舰队的健康度还是很高的。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南下去三佛齐进一步贸易,还是继续……”他向西指了指。
李涛立刻把手掌按在桌子上做起身状,说道:“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一路向西,直达天竺,不,还要更远,去大食了!”
其他两人也会心地笑了一下,是啊,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困难。他们从本土出发,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到达了龙牙门,如果就此停步,也要再等上好几个月才能乘夏季季风回国,探险的心刚刚燃起的他们怎么会就此满足呢?
“好,那就这么定了,继续西行!”韩松拍了一下手,然后又感叹地说道:“不过这么轻松就过来了,我怎么感觉没什么实感呢?”
狄柳荫忍不住调笑道:“怎么,韩松,你还盼着与风暴搏斗一场不成?要斗你自己斗,我可不想冒着风雨去砍断桅杆……”
李涛插嘴道:“不用,您放心吧,砍桅杆那是西式横帆来不及收帆才会做的事,我们只要一放绳子帆就下来了,不需要砍。”
“就算不砍我也不想去遭那个罪!”
这时朱龙草说话了:“其实,我也有和韩松一样的感觉……这来的太容易了,没什么实感。说实话,当时我上船的时候,遗书都写好了,还以为会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战胜无数风暴和海盗,经过沿途港口千百刻薄官吏的刁难,甚至用大炮轰开国门才能完成贸易呢。没想到,一路轻轻松松的就这么走过来了,不管是海上还是岸上都没遇到太大的阻碍,反而有些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狄柳荫想了想,说道:“其实,你们得感谢赵宋朝廷。”
“朝廷?为什么?”
“归根到底,是中央王朝建立了一套朝贡体系,使得南洋小国都承认中国的权威,因此我们这些‘唐商’才能在南洋畅通无阻,没人敢找麻烦。相比之下,后世西方人过来的时候,还得用舰炮开路才能正常贸易,实在是有天壤之别。后世人以结果论,自然是西方列强的掠夺路线先进,东方王朝的朝贡路线落后,但对于我们这些身处局中的人来说,可并不一样啊。”
韩松思考了一下:“那这么说来,我们应该属于这套朝贡体系的受益者?嘿,中央王朝几百年孜孜不倦地往外撒钱,自己没什么收益,没想到却便宜我们了。”
狄柳荫捻指盘算了一会儿:“也不一定是撒钱吧。朝贡几年一次,一次送个几吨本地商品,真的很多吗?如果当成外交支出来看,这也没多少费用吧,比驻军是要省多了。至少宋朝是从朝贡体系中间接收益了,若不是南洋稳定的贸易环境,他们一年能收那么多关税吗?至于后面的朝代没有利用好这个优势把影响力扩张出去,反而搞什么海禁,那就是后人的问题了。”
其实后世西方人有个说法,东南亚的殖民史是“欧洲人和中国人共同对东南亚殖民的历史”。其中,中国人在东南亚扩张的幅度和赚取的财富都要超过欧洲人,只是因为母文明的差距,一个固步自封,一个却走上了科学与工业的康庄大道,才导致了近代以来结果的不同。
李涛响亮地拍了一下掌:“对嘛!但现在有了我们,就不该继续让这个体系白白浪费掉,将文明扩张到南洋的使命就落到我们头上了!”
韩松笑了一下:“说的好,那么你具体应该把文明怎么送过去呢?”
李涛正欲开几个玩笑,狄柳荫拦住了他:“等等,我觉得这是个大议题。我们确实应该对南洋的开发有个总体的规划,确立下近期目标、远期目标,一步步列出实施方案。这样的话,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心里才会踏实,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波逐流。”
嗯……其实到现在,东海国对南洋确实也没有个完善的规划。大方向肯定是有的,“征服南洋”的口号谁都会喊嘛,但怎么落实就没人有办法了。因为他们连南洋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只能等这次远洋舰队探险过了之后才确定具体的方案。而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龙牙门,是该好好规划一下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