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11月27日,大雪30日,罗卫。
“前帆全降,主帆全降!”
“尾帆右转三,左舵一!”
“动力中心再去两个人帮忙!”
赢平大呼小叫着,指挥着各部水手完成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将逐日号缓缓驱入了罗卫港的码头。现在正是停泊的关键时刻,可马虎不得。
远洋舰队决定继续西行后,在龙牙门花了几天时间,向本地坐商处理了一些货物,收购了一些南洋特产。虽然交换比肯定不如去占碑一带来得划算,但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而且香料在大食价高销路好,总归是能赚到利润的。
之后,他们便启航继续向西了。
从龙牙门往西,就是传统意义上的“西洋”,也就是印度洋。相比之前还算有些认知的南洋,西洋地区可算是另一个世界了。
等到进入了五屿海峡,他们便彻底地认识到这条海峡为什么不受人待见——风力微弱,帆都吃不满,而且海峡中水文复杂,夜间不敢行船,只能每日白天挪一点,慢如蜗牛。
他们就这么一走一停的,足足用了十多天,才挪动到了贸易重镇罗卫港,简直比之前南下一路过来的全程加起来还累!
不过也有好处,经过这么一段旅途,他们在龙牙半岛的西岸侦察到了不少情报,与当地一些村镇发生了联系。果然如同之前预料的一样,当地文明水平很低,而且一般笃信佛教或印度教,战斗力很差,对于他们这些唐人也还算友善,总体来看很好对付的样子。
总体来说,从龙牙门到罗卫,只有两座上规模的城池,其余的都是不成气候的村庄乃至部落。
一个叫“无枝拔”,在后世马来西亚峇株巴辖附近,依山依河,外围有大片农田,地势不错,但开发程度仍然不尽人意,舰队在这里拿出几吨货物就把当地的特产换空了。
另一个是梁存忠说过的“苏洛鬲”,又有唐人称“吉达”“吉陀”的,也就是后世的吉打,其实都是同一个词,只是翻译不同。不过后世马来西亚的吉打是迁址过的,原址是在南边的双溪大年一带,也就是现在的苏洛鬲。
苏洛鬲的情况相比前面的村寨就要好多了。它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城,沿美保河筑城,人口很多,开发程度很高,周边群山环抱,以当前的人口是个立国的好地方。城周围有很多农田,停靠的商船也不少。更令东海人惊讶的是,这里的居民的样貌更类似中国人,而不是周边的马来土著。
实际上,苏洛鬲是缅甸孟族人南下建立的城邦国家,而孟族是史前时代从东亚迁移到缅甸的,所以人种与汉藏民族更接近,和马来人并不尽相同。不过从文化上来说,孟族人受到印度的影响要更深,他们笃信佛教,文字也类似梵文。
苏洛鬲当前附庸于三佛齐,同时,他们也是在三佛齐一带推广先进农业技术的先驱者。水稻种植就是他们从北方带来的,而土著之前还在吃木薯。因此苏洛鬲城的文明程度明显要比周边高了一个等级,在西方和中国的海商中也是小有名气的。
当地也有不少唐人海商定居贸易,远洋舰队在这里停靠了几天,就交易到了不少特产。他们甚至都打算直接启航一路向西了,但是又打听到北边有一个贸易重镇罗卫港,是与东北边冲古剌沟通的桥头堡,离苏洛鬲不过一日航程,便决定去看看。
于是他们就这么来了罗卫。
罗卫港大致位于后世泰国的沙敦一带。罗卫和东北边的冲古剌之间的陆路转运贸易路线,便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两个陆地转运路线之一了。
这条路线,并非龙牙半岛脖颈处的最短路线,论距离,北边的戎城要短得多。它的形成,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是因为东方的冲古剌,也就是后世的泰国宋卡,是龙牙半岛上最发达的城邦,没有之一。这座城邦之所以有这样的优势地位,除了地理环境优越,更重要的是受中国的影响最深——唐人海商从湄公河三角洲跨海过来,首先到达的就是这一带。由于有冲古剌这个大城在半岛东岸矗立,吸引海商聚集,所以离冲古剌最近的西岸港口罗卫就成了贸易路线的另一个端点。
其次,罗卫当地人也比较争气。罗卫此地大河密布,经常泛滥,这自然是坏处,但泛滥过后也肥沃了沿岸土地,既促进了种植业,也培养了当地人的危机意识。在土地肥沃的同时,可利用的总面积却不多,因此人口很快超过了承载力。这就导致罗卫人像浙南、福建等地的人一样,有爱闯荡、爱打拼的意识,四处外出行商。记载当地人“春末则禾登,民有余蓄,以移他国。气候不时。风俗勤俭”,与周边怠惰的土人截然不同。
毕竟贸易首先是人类活动,然后才是物资流动,所以冲古剌和罗卫这两个有“人的优势”的地方,就自然发生了联系。
而两地之间的交通条件还算不错,大部分路程可以通过内河水路运输,中间翻山越岭的时候又有一段自然山谷,总体来看并不算太费力,所以经年累月下来就成了一段成熟的商路。
来自印度和大食的商船在罗卫大量停靠,与本地坐商完成交易后,不再东行而是就此返回。而所谓本地坐商成分很复杂,既有真正的本地人,也有相当多的外来的印度人、阿拉伯人和华人。他们用东方货物或贵金属购买西方货物,将货物向东运输到冲古剌地区,在那边售出或换回东方货物,再运回罗卫。这条路线在中古时代长期兴盛,直到后世航海技术发生了进步并且有了欧洲殖民者的介入,才被经过马六甲海峡的海上航路所取代。
冬季盛行北风,不但对于东方唐商来说是南下季,对于西边的印度商人来说同样是南下季。现在罗卫港中,就停泊着密密麻麻的印度商船,其中比较大的都是中式船只,之所以能看出是印度商船而非中国商船,是因为上面悬挂的不是汉字旗而是一些奇怪的图案,或许这是他们从中国订购的。剩下的大部分与之前在龙牙门见过的船只类似,都是尖船身配混合帆装的形式,或许是这一带的流行款式。
罗卫港也有自己的造船厂,规模不大,主要是给过往商船提供修理服务,也有自产业务,生产的就是后面这种本地船只。客观来说,这样的小船设计很合理,用的又是热带优质木材,其实颇有可取之处。
……
“城墙又是木制的,太弱,形状也太简单,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外围各家都有自己围墙,这就有些麻烦了。”
“河口还算宽阔,但稍往上游一点就水量骤减,海船通行不了,看来想扩大控制的话,得就地收集一些内河船才行。”
“这么看的话,我们可以现从这个罗卫搞起,北边的冲古剌先放一放。这样先只对外国人收税,就不容易与国内势力引发连锁反应了。
“但罗卫是不是离本土太远了点?这可是印度洋,在南海另一边呢。”
“没什么,反正都是乘季风过来,一年一趟,早个晚个十几天航程也没多大区别。”
“有道理,既然如此……不知道北边的道路是个什么情况,沿途的丛林危不危险,要是路况好的话,就可以走陆路去冲古剌了。不然罗卫的船走海路去那边的话,得绕过大半个半岛,足有一千海里航程,都能从本土到广州了,更别说风向还不会配合了。”
“单看距离是不长,但就怕沿途的蚊子,之前在马六甲那边见到的那些乌泱乌泱的蚊子,可吓死我了。有它们在,多少兵也不够填进去啊!”
“是啊,还是一步步来吧。”
既然已经把龙牙半岛视作碗中的肉,那么韩松和李涛二人到达罗卫之后,便自然地开始评估起这座城池的战略地位和防御条件来。
罗卫也是一个河港,不过由于水量不大,只能在出海口附近停靠,所以城市也接近海边。但鉴于河水经常泛滥,所以城址是在一处高地上。该城理论上归属于南边的苏洛鬲国治下,但实际上由于它地处沙里、苏洛鬲、冲古剌三个邦国之间,又有大量外来强人居住,所以处于事实上的自治状态。
城里也有一个当地酋长,名曰“罗隆王”,名义上是本城的统治者,但实际上干不了什么屁事。他会对商人收取少量的税赋,维持一支约三百人的卫队,这在龙牙半岛的土著中算是相当大的一支武装力量了,但训练度低,基本没什么用,也就吓阻一下小海盗、维持一下集市秩序罢了。此城更大的防御力量,是本地的商人们,他们自募保镖,自建屯堡,真有大规模海盗来袭的话,往自家屯堡里一躲,海盗们便无可适从了,总不能一家家打过去吧?
而在军头们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座城市的同时,狄柳荫又例行公事地进到了城中,了解一下当地的市场行情,易手一些货物,顺便打探一下情报。
罗卫城墙很是简陋,但是城内的文明状况明显要比周边地区好很多。里面有很多石质建筑,其中最高大的那几间都是宗教场所,与中国和本地风格都不一样,大概是印度人造起来的。只是城里的规划得很乱,建筑都是随便建的,道路适应建筑物弯弯曲曲的,而且脏乱差得很,显然这里根本没什么市政工作。
如今是贸易旺季,城中人头攒动,各类异形交通工具和异域人种来来往往,其中不乏狄柳荫已经十年没见过了的印度和黑非洲兄弟,令他倍感亲切。不过护卫他的水兵们就没这个余裕了,不时皱着眉头挥散传来的浓厚体味,鄙视且警惕地看着这些番人,手掌来回摆动的时候不经意地滑过腰间的手枪——这倒不是怕城中人图谋不轨,而是怕躲在街角的小贼趁不注意过来把它给偷了。
狄柳荫当然不会印度话,现在的印度人当然也不会英语,沟通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是还好,罗卫城中也聚集了不少唐人,有些就专门做牙人这行的,见到狄柳荫一行人过来,就热情地自荐起来。
“公子,可是从中土大宋来?”“公子,可要通译吗?”“公子,我这有上好……”
“得……一个个来,你,就你吧,你会天竺话吗?”
“公子有眼力,小底王叻,天竺话虽不会,但小底在这罗卫城也混了近十年了,通晓本地风土,必能襄助公子买低卖高。”
“你不会天竺话?那这么多天竺来人,你怎么跟他们交流?”
“哈哈,公子有所不知。天竺虽大,但不类中华,没有官话。就算同是天竺人,也不一定是一国人、说同种话的,所以学甚天竺话也没用。不过罗卫此地,各国来客汇聚,言语不通,几年下来自然有了一套规矩,照规矩行事便可贸易。公子初来乍到,或许对规矩不熟,但只要有小底指点一二,必可融会贯通。”
“行,有意思,王叻是吧?你跟我来吧,什么价钱?”
“好嘞,公子眼光真好。承蒙惠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