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缆索后,两组船员分别去了船头和船尾,各操起一柄大橹,将船推离了码头。
橹是一种中国特色的操船工具,由桨演化而来,兼具桨和舵的作用。它的原理类似于鱼类的摆尾,在低速条件下,是效率最高的推进工具。当初,来自后世的股东们没有见过这东西,对其很不以为然,然而试过之后很快被它折服,之后基本每艘船上都会备上几具。长条状的橹挂在舷边不占空间和吨位,但需要小范围挪动的时候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甚至能完成原地转身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在港区活动的时候尤为方便。极端情况下,要是舵坏了,还能用橹应急一下,总之是非常实用的一种宝贝。
过了一会儿,船划出了浅水区,秦晋看时机差不多了,就从舰桥上探出头去,对着后面底舱中的几个工程师大喊了一声:“好了,开车吧!”
他刚收回头来,陈文就吐槽起来:“等等,秦兄,你们就这么指挥的?就这么随便喊两嗓子,也太草台班子了吧,将来底舱一封,你怎么办?”
秦晋不耐烦地摆摆手:“这刚开头,不就是草台班子吗?后面自然会上指令系统的,急什么。之前电信组来问过船的进度,我趁机就把这部分塞给他们了,也别什么都想着让我搞定。”
他们讨论着有的没的,而动力单元中的人已经忙碌起来了。
锅炉舱中,一个三级工程师检查了一下各项仪表,然后在一个表示工况的转盘上把指针转到了“1”的位置上;旁边两个二级工紧接着就上去打开了圆筒锅炉底下的炉膛,确认了一下里面的煤炭和灰渣数量,就往里面撒了一点煤粉,又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块木头扔进去引燃起来。
煤炭逐渐燃烧,产生的浓浓黑烟先是沿着炉排一路向后,熏烤了一遍圆筒锅炉的底部,又在后部转入圆筒内部的两个小烟道之中,向前走了一遍回头路,用余热继续加热锅炉内部的水,最后才向上排入烟囱之中。片刻之后,黑烟就从烟囱中冒了出来,股东们饶是已经带上了口罩,也忍不住向后躲避了过去。
呃,机器并没有因此动起来,而是一直烧了许久,两个锅炉工不时查看一眼炉膛,好几分钟才添一铲子进去。两人因纪律约束不敢聊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锅炉上的仪表,而上面的数值也没多大变化,真是又热又无聊。过了好几十分钟,直到上面几个大佬从日本聊到了别失八里都快有些不耐烦了,蒸汽压力才达到了足够的水平,可以开动了。
三级工程师灵活地从走廊钻进了动力舱里,跟领头的一个穿着金边制服的四级工程师汇报了一下,后者又对着秦晋喊了一声,得到确定答复后,才带手下们动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操作的,只要打开阀门,让蒸汽通过来,然后喊两个人把飞轮顺时针一转,主轴带动正时用的曲轴-连杆控制四个气缸的气门有节奏的开闭,蒸汽依次流入不同气缸中,机器就动起来了。
陈文看到这个场景,又吐槽起来:“秦兄,你们这么操作是不合规的,太危险了!人就在飞轮旁边,船上又这么晃,万一卷进去怎么办?”
秦晋说道:“我知道,不过这不还没完全体吗?等到甲板封闭之后,这上面会加一个操作台,所有机械操作都间接进行,但现在不是没有么,只能先凑合了……好了,抓紧了,要动了!”
飞轮转速越来越快,等达到了每分钟三十转后,工程师便不再继续加大通气量,而是准备开车了。两人按着接驳杆往下一压,铁力木传动轴的一个轴套便向前运动,顶部的摩擦片与飞轮接驳,被飞轮带着转动起来。而这么一转,轴套中的一处凹槽便自然滑到了轴上的一处卡榫上,两者之间的位置关系被固定下来。如此,蒸汽机带动飞轮,飞轮带动轴套,轴套带动传动轴,传动轴带动螺旋桨,螺旋桨搅动水流,推动整艘船动了起来。
“哈哈,动了,动了!”虽然加速度极为轻微,但看到船身在不挂帆不摇橹的情况下与周围的水体发生了相对运动,陆平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眼眶中甚至还泛出了晶莹的泪花。
这一刻,难闻的煤烟味和脚下微微的振动已经不算什么了,甚至说,这些缺点反而是工业的象征,是力量的象征!
随着螺旋桨的推动,船体不断加速,离心式速度计上的指针不断上升,最终停留在五节的速度上不变了。
“五节!”梁恩不禁感叹了起来:“虽然并不快,但这是无视风向的五节!就算只有五节,意义也足够重大了!想想之前的人力船,累死累活,也只能蹬出这么个速度来。”
秦晋哈哈一笑,说道:“不止呢,这才是一级工况。等到了深水区,功率全开,能上七节还多!接下来再优化一下,八节也不是不可能!”
梁恩激动地拍了拍栏杆:“那真不错,比远洋帆船的平均航速都快了!不过跑七八节的话,耗煤可不少吧?”
秦晋摇了摇头:“是不少,不过也不算多,一小时也就一百五十公斤吧,船上随便载个几吨,就够跑一整天了。”
梁恩一愣:“按这么说,七节能跑一整天的话,那不是三百多公里了,再多装点煤都能跑去崇明了,那这船就很有用了啊。”
秦晋苦笑了一下,说道:“不,还不行。相比煤的消耗,水可是更大的问题。烧一吨煤,差不多得消耗十吨水,这艘小船可装不了多少水啊。”
梁恩听了,眉头也皱了起来。
“那不就是水吗?”这时候,陆平插嘴了。他指着后面船舱向上汹涌排出的白色水汽,也就是进入汽缸做功一次后直接排放到大气中的水蒸气凝结时产生的水雾,说道:“就这么直接排放了多浪费啊,为什么不装个冷凝器收集起来呢,那不就解决用水的问题了?”
“是啊,”梁恩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把水循环利用起来不就好了?”
秦晋哈哈一笑,又摇了摇头,说道:“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把水蒸气冷凝成水可比把水烧成水蒸气麻烦多了……陈文,你给他们讲吧!”
陈文正在观察蒸汽机的运行情况,被他这么一喊,不情愿地转回头来,说道:“是这样的,烧煤是个化学反应,反应效率很高,所以一个小炉子就足够煮水了。但冷凝是个物理变化,需要很大的面积用来热交换,才能把同等的水蒸气冷凝成水。而想要大面积,就需要大量的很细的管道,我们可没那技术——要是有的话,早就出水管锅炉了。如果硬要做个冷凝器的话,那么体积会数倍于锅炉,可不是这艘小船能放得下的。”
“更何况……”秦晋又指着脚下的底舱补充道:“船舱是要封闭的,若是硬要冷凝的话,就意味着要把水蒸气的热量全憋在舱里面。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嘛,这台机器输出功率40kw,热效率按5%算,也就意味着烧煤的产热率是800kw,差不多一秒钟能把20立方米空气加热到难以忍受的五十度,有一分钟人都熟了。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得上更强力更复杂的散热设备了。”
陆平吐了吐舌头:“这么麻烦……这里面可真是有学问呢。”
梁恩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但是,历史上最终还是解决了这个补充水的问题吧?”
秦晋点了点头,说道:“两个办法,一个是给锅炉烧海水,另一个是引入海水,用海水来强制冷却。”
“烧海水?那不是煮盐嘛,而且海水不会腐蚀锅炉么,这真的能行?”
“确实对锅炉不好,但是有时候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还好,像这样结构粗犷的烟筒锅炉,还是铜材质的,应该就能承受得住。烧海水不需要把海水煮干,底下开个阀,定时把高浓度的卤水放出去就行了,平时再定期清理维护,总之可行性还是挺高的。我准备下一步就研究这种锅炉,不然跑两个小时就得加水实在是太烦了。”
“那么海水冷却又是怎么搞的?我觉得这个还要更靠谱些啊。”
“海水冷却嘛,理论上简单,但问题就是用水量太大。举个例子,海水从进到出升温十度,按800kw的热功率,一小时差不多得通……这是多少来着?”
秦晋转头对旁边一个正在记录航速的工程师一吼:“朱而墨,这应该是多少水?”
朱而墨是崂山学宫化学系毕业的,在蒸汽船项目组呆了也有些时间了,对热力学的基础数据了如指掌。他听到秦晋的问题,略一心算,立刻报了出来:“水的比热容是4.2千焦每千克摄氏度,800kw每秒可以把19kg水升温十度,一小时就是68吨还要多。”
秦晋又转过头来,继续对梁恩说道:“喏,68吨,这小船总吨位才多少?这么大的用水量,你必须在水线之下开几个通海阀,再设一套循环管路才能解决。你是造船的,这样的风险你还不知道?”
梁恩一听,立刻摇起了头。开玩笑,就现在这木船的密封水平,就是不开洞都会自然渗水,要是开上了几个阀门,岂不是等着沉吗?
实际上,不仅现在,一直到现代,舰船动力系统中,通海水冷管路都是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为了将动力机组产生的天量的热量带走,这个通水量必须非常大才行。所以某技术力世界第一国家所造的军舰开了通海阀之后只要19分钟就能完全沉没,比核弹还快。
“相比之下,”秦晋又比划了起来,“海水锅炉的供水就简单多了,一小时不过消耗一吨多的海水。这点水量,不客气地说,找几个人用水桶舀都能供得上。所以说,这是我们更现实的选择,至于水蒸气,就只能让它白白直排了……也不一定,完全冷凝肯定是不行的,但只是装一台小冷凝器从中截取一小部分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嘿,这也不错了,烧得是海水,出的是淡水,对于海船来说,还有什么东西比淡水更宝贵的?说不定,以后船员都能在船上洗桑拿呢。”
听了这个,梁恩是两眼放光,拍着秦晋的肩膀激动地说道:“好啊,这个方向好啊!秦工,你抓紧研究,要什么资源人手,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
秦晋哈哈一笑,说道:“那好!嗯,还真有,这船我觉得就有不少可以改的地方,最好你能给我从头开始造一艘新的……算了,这也不急于一时,功率上不去,再好的船也推不动,我们还是先管这个吧。”
说完,他又转回头去,对着下面大吼道:“卢一展,热身差不多了,现在开始压力测试,把火给我烧满了,最高工况,前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