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元年,8月17日,南蒲甘,大光。
大光城,也即后世仰光,乃是蒲甘国南方临近海岸的一座城市,因城中的瑞光大金塔而远近闻名。
多年前,因对方的冒犯,元军南伐蒲甘,蒲甘兵不堪一击,蒲王南逃至大光,寻求西洋公司的庇护。在得到蒲王许诺的一系列优厚条件后,西洋公司出兵止住了元军的南侵,又与元人达成密约,双方各扶持一个蒲王,划分边界各自统治。
这些年来,元人和东海人表面上在南北蒲甘互相对峙,但实际上关系还不错。毕竟他们都是趴在蒲甘人头上发财,没有利益冲突,私底下还经常交换些好处,建立了沟通渠道。
前阵子,西洋公司在大光的商站突然收到了元人送来的消息,说太傅陈嵬有大事相谈,想私下访问大光。事关重大,大光商站立刻报了上去,上面对此也很重视,将当年处理过蒲甘事务的章恺从西洋市紧急调去了大光,处置此事。
此时,在大光城中一栋新修的四层高楼中,章恺站在四层的会议室向北看去,就见到一行朴素的船只沿着城北的河流从西向东逐渐接近,然后停入了码头之中。
“准时到了……好,就让我看看,元人是在打什么主意。”
不久后,一行人从船上下来,然后乘上西洋公司派去的马车,沿着城中新修的道路进入城中,又来到这座大楼里面。
又过了一会儿,陈嵬便被带上了四楼,送到章恺面前。
章恺立刻换上一副职业性的笑容,对陈嵬稍一打量,便走上去迎接道:“平日间与同事们煮酒论天下英雄都说元国无人唯有陈太傅当得起青年才俊。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啊!”
陈嵬一愣然后也谦虚地回道:“哪里论起青年才俊,我国之安童丞相、伯颜平章更要胜过在下许多。”然后他抬头看着章恺,赞道:“倒是早就听闻章子和大名当年智间蒲甘一手策划了南北两分,后又在印度动辄废立土王,威震西洋,有班超王玄策之风实在佩服!”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会议室内的布置,又说道:“当初我发出密信的时候,本以为得耽搁月余才能成行,没想到贵方雷厉风行,数日间便得以见到子和兄。华夏国纵横天下果然自有独到之处啊。”
“谬赞了,只是一点日常工作而已。”章恺呵呵一笑然后请他坐到会议桌的一边,自己坐到另一边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陈兄不好好在长安享福,却来了蒲甘这穷乡僻壤是有什么要务么?你我毕竟是敌国之人势不两立该说清楚的还是说清楚的好。”
长安早已易手,他不可能不知道,现在提起显然是在揶揄元人。不过陈嵬装作没听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敌国确实是敌国,势不两立却未必……”然后他轻叹一声,对着章恺一低头,道:“今日我来,是想为大元求个情,希望华夏能高抬贵手,放我国一马。”
“呵。”章恺嗤笑出来,“此时元国失却四都,退避蜀地,已如瓮中之鳖,为什么要放过?凭什么要放过?”
他又看了看陈嵬:“倒是陈兄你,虽是元人,却向来没有什么恶名,要是想寻条出路的话,我可以帮着安排一下。”
陈嵬一拱手:“章兄的好意谢过了,但在下毕竟是元臣,不会另投二主。”然后抬头道:“章兄莫急,先听我一言。我的提议,确实是想为大元争取一分喘息之机,但是对华夏国也是有好处的。”
章恺无所谓地笑了笑,陈嵬慎重地选择语句,慢慢说道:“我虽是元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华夏革故鼎新,乃是天命所归。只是自古以来,历次改朝换代,皆要战火四起、生灵涂炭。战事停歇后,国力损耗,疆土也不复盛时,须得休养生息数十年才能再度出击。据我听闻,贵国诸位国公皆是有大志之人,胸怀四海,绝不会满足于此。依我看,这次天下大局与以往历次都不一样,也确实该有一番新气象才对。”
章恺喝了一口茶,道:“所以,新气象就是放元国一马?”
陈嵬道:“是,也不是。子和兄久居海外,自然比我更知道天下之大。中原之地只是天下之东的一隅,往西还有高原、有大漠,再往西还有印度、有大食、有泰西诸国,说不定再往西还有更多土地。这么看,只为中原之地拼生拼死,格局未免就嫌小了,真正的猛士,便该向外求取才是。夏国早十几年前便在海外布局,为的也是此图吧。只是贵国实力再强,面对如此之大的天下,恐怕也不能面面俱到。既然如此,何不让同出中原的大元为王前驱,效犬马之力呢?”
“噫……尔等这是想要称臣?”章恺听了之后略微惊奇,心中不断盘算着得失。过了好一会儿,他没有直接接受或否定,而是反问道:“这不管对哪国都是大事,据我所知元国朝堂之上是有不少死硬派的,陈兄又怎能一言而决?”
陈嵬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拨弄着手上的茶碗,反问回去道:“如果大元朝廷真的上下一心,向华夏称臣,华夏会接纳吗?”
章恺眉头一皱,略作思考,然后答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必须报回去由国公会决断才行。但就我个人的看法,元国重臣多为战犯,罪恶滔天,不可能随便放过,即便尔等想要称臣,也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交由我国审判才行。可是,这些战犯位高权重,可以说他们就是元国朝廷的意志,又岂会随便自投罗网?所以,陈兄之前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多半是行不通的。”
“说的不错,如今朝中尽被无能无耻之徒占据,看不清天下大势,大元败坏至此,也跟他们脱不了关系。”陈嵬虽是如此之说,但却露出了笑容。“但是,谁说他们就能代表大元了?”
章恺又愣了:“他们不代表大元,难道你一人就能代表了?”
陈嵬哈哈一笑,道:“当初宋国的贾丞相带着一个黑皇子就能在靖安府开创一个新朝,如今我是太傅,辅佐皇太孙,又如何不成?”
章恺忍不住一拍桌子,这陈嵬是想造反啊?
呃,不过,他造元国的反,那不正好吗?
他平静下来,对陈嵬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陈嵬答道:“如今大元在中原败局已定,我也无意继续顽抗王师,准备尽量集合残部,退避西南。接下来,我意图越山西进,谋图在印度之地再开拓一番事业……不知这可会妨碍贵国的谋划?”
章恺面不改色,心中却不能说不震惊,此人所图不小啊!
他对陈嵬做了个手势,然后思考起来。
印度在现在并不指代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地理名词,指的是喜马拉雅山之南的印度次大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大量的人口,他们按地理和文化分隔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国度,日复一日过着传统的生活。
在西洋公司进入印度之前,印度诸国呈现一超多强的格局,最为富庶的印度河和恒河流域由强大的德里苏丹国占据,其余地区各有中等土邦和一系列小国。而西洋公司的降临给印度局势增添了巨大的变数,目前南印度的龙脉高韦里河已经被夏人占据,周边地区也建立了强大的影响力。
不过,毕竟西洋公司只是外来者,与本土远隔重洋,能投射的力量有限,经营的时间也不够。他们在印度建立的势力范围不小,但真正实控的只有几个城市商站,其余地方大多是委任傀儡间接治理。
目前,西洋公司正在恒河口的孟加拉地区开拓,章恺之前就参与这方面的工作,了解得很清楚。恒河沿岸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恒河入海口自然也关系到天大的财富,若是能在当地建立据点,逐渐拓展势力范围,必定能获取丰厚的回报。但这一地区刚刚被德里苏丹国征服不久,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处理不好招惹到了德里四十家,轻则影响贸易,重则是又一场战争,不可不慎重。
元人若是从蒲甘进入印度,没多久就会触碰到孟加拉一带,为这个热点地区带来新的变数。
“但这个变数……是好是坏呢?”章恺喃喃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继续思考。
最坏的情况,是元人割据一方,然后投靠德里苏丹国,与他们共同对抗西洋公司。但这几乎不可能,一来元人想建立足够大的基本盘,必然会与德里起利益冲突,二来德里苏丹也很难会信任这些外来者。相比之下,两者发生冲突兵戎相见的概率反而要高上许多,如果是这样的话,西洋公司说不定就可以浑水摸鱼……
这么一想,他感觉豁然开朗,再一盘算,信心又足了不少。略作权衡后,他抬头对陈嵬问道:“确实,内耗没什么意思,不若向外开拓,若是陈兄能做成此事,倒也不错。但事情不能光靠一张嘴说,现在仍是你我二国大战之时,你想要让我军放你们一马,可你又能为我们做些什么?”
陈嵬放下已经半凉的茶杯,笑道:“其实贵国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夏军神勇无比,征漠北、入关中,自然所向披靡。但打天下易,治天下难,你们一口气吞下这么多土地,总需要些时日慢慢收服民心、派遣官吏治理吧?将攻势暂歇一阵子,回头巩固新得之土,对夏国也是有好处的。在此期间,我会尽可能说服皇帝,将巴蜀和湖广的兵力抽调到云南、蒲甘来,不给夏军碍眼。而且……”
他突然一停顿,然后换了一副面孔,生冷狠厉地说道:“等到时机成熟,我便昭告天下,指称安童、张易等战犯犯上作乱,软禁皇帝私发政令,倒行逆施,乃无礼无义大奸大恶之徒,只要是大元义士皆可诛之!”
然后他又一叹,对东北方向拱一拱手,低声道:“然后,再拥立皇太孙为新帝,哦不,新‘王’,向华夏称臣,请求夏军出征巴蜀,荡平宵小,救出太上皇。”
章恺静静听完,然后哈哈一笑,鼓起掌来:“好,有魄力!”
按他这个方案,就是把之前被夏国宣布为战犯的元朝旧臣作为脓疮割掉,把元国这个壳子洗干净拉出来。一方面,现在盘踞成都的那个元国朝廷失却许多兵力和正统性,未来夏军想彻底清除他们就简单了许多;另一方面,陈嵬也能带着一部分精干力量,轻装上阵重起炉灶,在异域开创一番新事业。这可谓两相得益,但还有一个问题,凭什么能成呢?
章恺对着陈嵬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轻声问道:“这可是忽必烈的意思?”
这个陈嵬虽然能力卓绝,但也不像是能靠自己一人完成这么大一场阴谋的样子,但若说是背后有高层背书,为的是给元国保存一道骨血,那就说得过去了。
陈嵬沉默不语了,回忆着之前烧掉的那份帛书,许久之后才一叹气,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含糊地说道:“陛下向来是英明的,只是受奸人所迫。而且,他得身体也不好……”
章恺呵呵一笑,道:“确实,确实,懂的都懂……这么说,这个提议倒不是不可以议,只是到现在为止,陈兄全是空口无凭,该让我们如何取信呢?”
“我可立下文书,用玉玺加印,如果背约,贵方公布出去,我在大元便身败名裂没法做人了。”说完,陈嵬犹豫了一下,一咬牙,然后说道:“对了……当初黄河大决之前,贵国派驻长安的永福酒楼收到过一份密报透露此事,你可以报给你的上级问一问。”
“竟有此事?”章恺一惊,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当时是你通报的?”
陈嵬一苦笑,摆手道:“不提了,算起来,这也是渎职不忠之举。”
章恺思绪万千,喝了一口茶,心中冲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向陈嵬拱手道:“不管前后其余人事如何,至少陈兄此举是救了一些百姓的,请受在下一谢。”
然后,他又端茶道:“既然如此,我便把今日你我所谈原原本本报上去,由上头决断。不用担心,电报瞬息万里,我想这个决断不会耗用多少时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