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乌托邦)
有的时候,听到一些旋律,或者是在某个阴郁的天气里,我总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样的感觉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再或者是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一丝灵魂飘荡在了某个未曾经历过的时间段。
这样的感觉有点儿类似于想家的感觉。
原先我总是会对人讲起这样的感觉,但一直形容不好,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他们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存在?而得到的大多回复莫过于不解地看着我,再要么就是一句“有的”。
可能我是一个太过于念旧的人吧?
我多多少少是属于那种排斥新鲜事物的人,尤其是还处于青年的时候,仍然坚持穿着灰色单薄的中山装,用着吸墨的钢笔。但这并不代表我最终不会接受新鲜事物,我接受它们的方式为:一边使用着,一边尽可能地去挑着毛病,一直到最后开始真正觉得它们也是挺好用的。
我坐在一辆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汽车里,只是觉得它很宽敞,坐在后排完全可以把腿翘起来,一点儿不会觉得逼仄,最为重要的是,车里的气息就像是在秋天一般,没有难闻的味道,很纯净,不像是坐在其他的车里那样,你总是能闻到皮革、汽油、塑料、浓烈的香水,以及某种说不上来的焦味。要知道当时已经是4月底了,空气中难免会出现那种热热的微风,让人闻起来不是太舒服。
车子开得不算太快,司机说,是想让我休息会儿。
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行人和车辆,还有枯黄的路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过去。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行驶到了一条光滑宽阔的大路上。这条路的确很宽,而且路两旁的路灯很明亮,不过不是黄色的,而是白色的灯光。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路的两边也都是一些整整齐齐排列着的树木,但是并没有什么建筑物。
“这是到了大明湾了吗?”我问。
司机肯定了我的问题,并对我说马上就到目的地。
车子又行驶了一会儿,我发现窗外开始有了一些建筑物,但是那些建筑物离我特别远,而且那些建筑物似乎都是孤零零地矗立在特别空旷的场地上,你很难知道在那样场地上的建筑物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而且我还发现窗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看着我,虽然隔着墨色的玻璃窗,但是我很确定那个人就是在看我,似乎也能看得清我,因为那人还向我招了招手。
我问司机:“刚才那个是接我们的人吗?”
司机听了我的话后,侧了一下脑袋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司机说,并不是。还让我不要打开车窗,马上就要到地方了。
车子在拐了几个弯之后,停在了一扇很大的铁艺门前,当确定了我们的身份之后,那扇大门缓缓打开,当车子驶入的一霎那,两旁极具艺术效果的路灯追随着车子的速度开始逐个亮起,虽然是晚上,但是借助路灯可以看到路中间那修剪的很好的花丛,我甚至还能听到轻松欢快的交响乐传来。一直到最后,也就是路灯的尽头,突然亮起的是一座巨大的喷泉,喷泉的猛然间点亮,的确给人一种较为震撼的效果。
这一切的一切,从我们进入的时候,就像是一张蒙在画作上的黑纱,随着我们一步步深入,也被一点点揭开。
我以前的确是来过大明湾的,不管它是被切分之前,还是切分之后。但是从来没有真正深入到其中看过它。毕竟大明湾在切分之前是不毛之地,而切分之后又几乎不对外开放,即便只有一块地方是对外开放的,也无非是很普通的、没有一点人气的公园。再加上大明湾本身就距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所以能来这里的机会就更少了。
没等他人帮我把车门打开,我就已经抢先一步自己打开了车门,下了车之后才发现那座巨大的喷泉前,果然有一支交响乐队,他们都带着白色卷卷的假发。
“等等等等……等一下,你不要动,不要动!该死!”
这句话并不知道是谁说的,寻声望去也没有找到说这句话的人。
随着“嗒”地一声,这座巨大喷泉之后的几盏大灯亮起,正好照耀在宛如城堡的房子上。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应该提前测试一下!”说这句话的人一边从城堡前的台阶上走下来,一边抱怨着。
当那个人走近了之后,我才认出那个人是谁。
“欢迎!”他似乎想跟我拥抱,又不知道这样的礼节到底合适与否,所以他那两只手就在空中尴尬地挥动了两下。
“这……是你的地方?”我有些不是太确定。
“是的!”他带着骄傲的表情回答道,而且下巴还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
“那么,”我指了指这个城堡一样的房子说,“你是打算在这里建一个迪士尼吗?”
“噢,该死,”他转过身小声嘀咕道,“他竟然觉得这像是一个游乐园?”
随后,他又转过身,并向我伸出手,并依旧抬着他那下巴,说:“你好,我还没有正式介绍,我叫……”
“胡子,”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记得,你给我的硬币上面有你的名字……那个应该是你的名字吧?”
“嗯,对,那是我。”这个叫胡子的男人放下了准备和我握手的那只手。
“那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是?”
胡子刚要张口说,但是回头看了看那些正在演奏交响乐的乐队,示意让他们可以停止了,然后对我说道:“我们进去谈好吗?”
我们谈话的地方,就是那座像城堡一样的房子。走进去之前我还满怀期待,幻想着这里面收藏者中世纪的铠甲,墙上挂着盾牌和长剑,还有燃烧着煤炭的壁炉,最起码应该有一个很大的、会发出金色光芒的水晶吊灯,总之,应该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象,就像是电影里演的那样。
可是这些都没有。
进去之后才发现,偌大的一层,到处垂下没有丝毫修饰、发着微弱黄色光的灯泡,除了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有一座宽阔的楼梯,楼梯前放着一张很小的圆桌,圆桌旁放着两张带有花边的椅子之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甚至你在这里咳嗽一声,都能听到许久的回音。
我和胡子落座在楼梯前的那两张椅子上,侍从就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我们坐在椅子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胡子翘着腿,双手合十,一直低头玩弄着自己的两根大拇指。我也翘着腿,双手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打着脑子里幻想出来的旋律节拍。
“那个,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把两条大腿并拢在一起翘着?”胡子指着我的腿说。
“因为我胖。”
“噢……”
然后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不语。
胡子挠了挠头,说:“刚才怎么样?挺震撼的吧?算了……其实我是想让那个喷泉亮起灯之后,紧接着这座房子的灯也跟着亮,但是线路和开关似乎出了些问题。”
“挺好!有一种列队欢迎的感觉。最后这个房子的灯是在我下了车之后才亮的,挺是时候的,因为本来只能看见这个喷泉,后来突然亮起灯的时候,就是给人一种挺震撼的感觉。就像是变魔术一样。”
“噢!那就好,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欢迎你的到来,也想了很多,甚至想举办一个派对,但是那样的话就太吵了,毕竟我今天是想和你谈一些事情的,所以最后就用了这么一种比较通俗的方式。”
“不,一点也不通俗,对于我来说,这已经算是很高的规格了,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你看,就我进来的那一会儿,光是亮起的那些灯,还有喷泉,再加上乐队的费用,我估计得是我好几年的工资。”
“你现在还有工资吗?”胡子很严肃地问道。
“一个月前还有,现在没有了,”我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再确定一下,这个地方是你的地方吗?我是说,刚才的一切,还有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房子,都是你的?”
“是的。”胡子很干脆地回答道。
两个侍从走了进来,是为我们上茶的,我注意到这杯子里的茶叶是竹叶,闻了闻,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胡子喝了一口,对我说:“这是刚摘下来的,还是很润嗓子的。”
我尝了一下,果然是比较清新,随口问了一句,这附近难道还有竹林?
胡子说:“不,没有竹林,这些竹叶是从那些大扫帚上摘下来的。知道吗?就是那种很大的、用竹子做的扫帚。”
我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是希望这些叶子有被仔仔细细地清洗过。
我放下杯子,清了清喉咙,问:“也就是说,是你跟我们台长说,要援助一些东西?”
“对。”
“嗯……具体能不能告诉我要援助什么呢?啊,其实我更关心的是,你为什么要援助?”
胡子停住低头喝茶的动作,抬着眼睛看着我说:“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停一下,您是需要‘我’的帮助,还是‘我们’的帮助?”
“你的。”
“什么帮助?既然你是需要我的帮助,那么你怎么不直接……噢,对了,你没有我的联系方式。”
“有的。”
“有?那既然你有的话……啊,等等,也就是说……我记得上次我们见面,你就已经知道我是在电视台工作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又不难,请一个私家侦探就行了。”
听到这句话,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还配不上任何一个人对我启用私家侦探的地步,这听起来太匪夷所思了。但是我仍然追问道:“既然你有的话,又需要我的帮助——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帮助到底是什么,那么你干嘛不直接联系我呢?怕我不答应?所以就通过电视台把我喊了过来?”
“不,”胡子示意我打住,并放下茶杯,重新坐好,双手依旧交叉放在自己的小腹部,说,“如果你不在电视台,将对我没有丝毫的帮助,我得重新把你安排回电视台才行。”
“那么,关于援助电视台的事情,也是真实的喽?”
“这是肯定的,只是我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援助什么。不过这都不要紧,”胡子从自己的内衣口袋里摸出那个烟匣,嘴里咬了一支手卷烟,问,“那盒雪茄的味道怎么样?”
可是,我还是有一些事情不太理解:“电视台不止我一个,而且电视台也不止这一家,干吗偏偏就是我呢?”
胡子听后哈哈大笑,由于正在抽烟的缘故,他的笑声掺杂着咳嗽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说‘偏偏就是我呢’这句话呢?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句话本身就是个病句。你想啊,不是你,就是其他人,如果换作其他人,那么那个人就又该问出同样的话了,换作是谁都一样,总该有一个。”
“原来是随机挑选的。”
胡子带着残存的微笑将烟头摁灭,说:“当然,也不全是如此——我自然是知道有别家电视台,也有其他的人,但是能符合我标准的也只有你们这一家,而且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我的标准只有两个,第一,是能够原原本本地保证把我的故事讲完的,我想你也是知道的,如果换一个名气比较响亮的电视台,关注的人自然是会很多,但是他们根本不会给我机会把故事讲完,甚至有可能在我讲到还没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致使我发生意外,还有,最为重要的是,他们不缺援助,也就很难对我唯命是从;第二,当我排除了不合适的之后,剩余的就是合适的,我在合适的电视台当中需要找出那种平时与人交际很少的、圈子很窄的、没有什么人脉的、工作也好,做事也罢,都是埋头一直做,不会问会有什么结果的,对了,还需要有一定的逻辑性——你说我为什么会找到你呢?
“你这样的人会给我最好的保护的同时,也会是我最为用心的听众。”
“好极了,看来你盯了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对胡子对我的评语感到一阵苦笑,“原来你需要我的帮助,无非就是想找个听众来听你讲故事?既然这样,我觉得你更应该去找一个人为你代笔,出一本回忆录,这样会更好一些,何必要大费周章搞这些呢?”
胡子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他的食指在空中摇摆着:“不不不,回忆录这个东西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我需要的是更为真实的东西。而唯一能通过权威的方式把我的故事传播出去的,也只有电视台了,就是你们。”
我略微想了一下,说:“这个也不是不可以的,你说的这个就类似于我们台里的一档栏目,叫做《无夏之声》,总是会有一些专家教授在里面讲自己的学术,但是看得人很少……好吧,我承认,根本就不会有人看,因为这档栏目只在午夜播放,本来收视率就不高。能来录这档节目的人,都是一些默默无闻,但是又想出名,可又不想花大价钱的。所以……我不想打击你,也不想贬低自己,刚才你说的需要通过‘权威’的方式来传播,恕我直言,我们并不能算得上权威。”
“这个是没有关系的,我只是需要一个干净的舞台,并希望你能帮助我,把我本人,还有我说的内容全部录制完毕之后,一次性全部播放出去就行。在此期间,不要对任何人透露,直至播放的那一刻。”
这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似乎就是一个倾诉欲特别强烈的人,想找一个公开的场合来表达自己,于是我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打算讲什么样的故事呢?”
胡子露出调皮的表情,用指头点了点我,随即快步走上楼梯,并招呼我一起上来。
这座房子的确很大,我们一直走到了第四层,那是一个小阁楼,打开房门之后,胡子顺手打开了里面的灯。
同样昏暗的、亮着黄光的灯泡照耀着这间不大的屋子,与一层不同的是,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一枚灯泡。
整间屋子到处都粘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报纸剪贴,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都是一些内容、标题大致相仿的字眼。
“看吧,这就是你们的报导。”胡子瘫坐在房间正中间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我看了,但是这跟你要讲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觉得这些报导都很可笑吗?”接下来胡子说的就是我开篇提到的——他对诸如此类的报导表现得特别不满,认为这些负责报导的人只是流于表面,根本没有把事情的本质说出来,这反而使得他(胡子)这样的人显得很蠢。
“你给我说这些干吗?你不会要告诉我……”
“是的,没错,我就是你们这些人报导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我要给我自己正名。别人我不管,也许是有你们说的那么蠢的,但是我不是这样的,我要给我自己正名,明白吗?”
“你别闹好吗?”我对他当时说的话感觉到不可理喻。
“不不不,我没有胡闹,”胡子倏地从沙发上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从一个待在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一叠东西拿给我看,“看,这个男的是个同性恋,你不要误会,我对同性恋并没有歧视,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的身份,然后你再看这一张(胡子翻了一页),还是他,不过你看出有什么变化了吗?仔细看他的胳膊,上面全部是一道道划痕,那是用冰刀划的,因为我告诉他我也喜欢滑冰,最后由于某些原因,他感觉到特别伤心,所以就把冰刀磨得特别锋利,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47道,这是为了纪念我们认识了47天;来,再看这一张,这是个女的,怎么样,很漂亮吧?据我所知,每个人在看到漂亮的女人之后,都会情不自禁去想象她脱光了衣服的样子,或者是在床上放荡的样子,这张就是(胡子抽出一张相片),这是她亲自寄过来的;还有这一张,嗯……我相信这一张你肯定是或多或少是有过了解的,因为当时所有的媒体都在报导这个人,也有各种各样的猜测,虽然最后得了抑郁症选择了了结,真相也永远被掩埋,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明白。”
胡子还在不停地给我看着那一叠东西,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觉得这些东西的沉重性,或者是意味着什么?或许在他看来,这些就像是他个人的战利品?
胡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介绍着,当他注意到我的时候,我的目光已经脱离了那些让人感到不安的东西,而是看着他。当胡子发现我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时候,自己也停止了介绍,脸上刚才那种带着近乎于兴奋的表情也逐渐消散,他也在看着我,更像是在等着我对他说些什么。
“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炫耀这些?”我问。
胡子带着严肃的表情说:“不,不是为了炫耀。”
“那这是什么?”我指着他手里的这一叠东西说。
胡子又看一眼手里的东西,用鼻子呼出了一股长气。
“如果你只是为了在电视上进行一种更为夸大的炫耀,我只能告诉你,恕难从命。”说完之后我就准备离开,但是胡子立即拉住我的手臂,说:“这真的不是在炫耀,请你相信我。”
“那就是你说的‘正名’喽?”
“是……也不是,你可以想一下,如果我单纯的仅仅是想通过这个方法来进行炫耀的话,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对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顺着胡子的话反问道。
“听着,听着,你先不要走好吗?”胡子把我拉了回来,并按在刚才他坐过的沙发上,说,“首先并不排除,我有想为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进行正名的想法。但是这有错吗?请您仔细想一想,我如果进行了一个正名,那么我肯定是会原原本本把我所知道,我所经历过的,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这样对于公众而言,他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本质,当他们拥有了这个真相和本质之后,以后再遇到任何的事情,都不至于变得还像以往那样被动,你也是知道的,在他们拥有这些之前,他们顶多只会把相关类似的东西当成是一个热闹去看,根本不会从中汲取任何有用的东西,而你们这些记者也没有想过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有用的价值。再者,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胡子凝视着我的眼睛良久,才说道:“你不觉得这将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新闻吗?平时你们得知这样的消息都是从哪儿来的?无非都是从那些被抓的人口中逼迫出来的,他们本就不会告诉你们太多。试想一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亲自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而且不仅仅是与我相关的,即便不与我相关的我也能每一条、每一件都能彻彻底底地告诉你,而你——将会是整个城、整个国度第一个把这类事情弄得最清楚的一个记者,也是能知道这其中秘密最多的记者,你猜猜这样的记者,他将会得到什么?”
我开始思考着胡子说的话,胡子似乎任由我去思考,正当我快要想到什么的时候,胡子突然开口说:“我时日不多了。你刚才问我,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想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把我所能给予的,全部都给予。你可以视作为忏悔,难道你真的会拒绝我吗?”
我抬头看着胡子,胡子双手支在我所坐的沙发两边的扶手上。
“我考虑一下。”我说。
“好!不急,”胡子一下子松开沙发的扶手站起身,一边向门外走着,一边对我说,“今天你睡在二楼就行了,有灯光的那间屋子就是。”
我没有去考虑胡子那句话的真伪,那句他说的“时日不多”。
躺在宽大柔软、但每个身体的关节都能得到很好照应的床上,想着一些事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过去,当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在被早早恭候在房门外的侍者服侍完洗漱之后,便被引领至这座房屋的顶层——那是一个较为宽阔的天台。侍者告诉我,早点已经准备好,在天台享用。
可是在登到天台的时候,更多的并没有被精致的早餐吸引,而是被展现在眼前、那说远不远的一派祥和又感人的气息所吸引——是的,我没有说错,那的的确确是一种可以称得上为“感人”的气息。这座宛若城堡的天台上,可以看到周围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像是浸泡在树林当中,很少能看到有空地的地方,即便是有,那也必然是被绿绿的草坪所覆盖着,或者就是已经长得很像样子的田地。俯视着那些被刚刚抽出嫩芽的树木包围着的矮小平房住宅区、看上去有些许怪异的老厂矿、落魄的游乐场,还有一座像是学校的地方,这所有的一切又被一条小小的河流给环抱着,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隐约看见紧邻小河修着一条铁轨。
此时的太阳也才刚刚升起,不是中午的那种白色,而是介于白色与黄色之间的明黄,这样的阳光给那些地方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朦胧。
“被时间遗忘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胡子已经站在我身边,他也同样在眺望着这些,说出了这句话。
我问他:“这些地方不是已经拆了吗?”
“对啊,是已经拆了,”侍者从一旁向胡子递来一杯水和一个药丸,胡子把药丸放在嘴里,一饮而尽杯子里的水,说,“原本那些东西都已经辛辛苦苦坚持很多年了,如果不拆的话也差不多该成危房了。但是……没说拆了不可以再建啊。”
“那你的意思,这些都是……”
“拿上你的面包圈,跟我走,宝贝儿!”
从这座城堡到那些我所看到的地方,是有一定的距离,我们选择到达的方式是,每人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想象到那种在早晨无人的林荫小路上,轻快地骑着自行车的感觉?而且还是需压低着身子,因为这里的树木太过于茂密,一个不小心就很有可能被垂下来的枝条碰到脑袋。
清凉的空气透彻着心肺,肩头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被打湿。
“嘿!慢一点,接下来是胡子导游将为您倾情介绍!”骑行在前面的胡子头也不回地喊道。
这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被树林紧紧密密地裹着,如果你不走近,你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会豁然展现在你的面前。
我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但是听了胡子的话,开始慢慢地向前骑着,在经过最后几棵遮挡住视线的树的时候,一个由扁圆石头铺成的小路、小路两旁伫立着青瓦做房顶的矮房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缓慢地骑行在略微颠簸的石头路上,看着左右两边的房子,那些房子给人的感觉谈不上结实,但是很能经受得住时间的洗礼。这些房子虽然不高,可你总能在一些房子当中找到拥有两层的,在那有着二层的矮房当中,那整个二层都是被四根柱子支起,四面绕着木板做墙。而且在向街的那一面,会有两扇木棱窗,推开以后,正好能看见离地面不高的街。
“我们左右两边的房子,都是我尽可能按照原有的样子去盖的。一砖一瓦都是如此。看见那些灰青色的砖了吗?那个也是专门从良琼镇运过来的,我还特意让人统统把它们都给做旧了。”胡子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在像一个指挥家那样在空中划拉着、挥舞着、配合讲解着。
这些房屋的青瓦上,都长了不少的青苔。
“那,这里面有人住吗?”我问。
胡子说,这里面当然是有人住的。当我再问道,住在这里的都是什么人?胡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指着其中一间房屋对我说道,那就是他经常会来住的一间房子,在这里住,要比住在那个大城堡里舒服多了。
“如果你喜欢喝酒的话,看见那个酒铺了吗?都是自己酿的酒,不过你得等到晚上的时候才行。”
再次穿进又一条林荫小道的时候,就意味着与这个地方告别了。
骑行的时候我问胡子:“我怎么不记得这儿会有一条小河呢?”
胡子说,这是当然的,但这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因为这条小河是他设计出来的——他说他喜欢惬意的东西、惬意的地方、惬意的环境,并问我知道什么叫做惬意吗?紧接着他自己又说道,惬意就像是你一个人坐在像卧室一般的火车里,当你打开那扇推拉门的时候,你能发现火车正好就行进在金黄的、一望无尽的稻田边,而你!就正躺在柔软蓬松的床上看着那些风景——最后,他又问我是否能明白?
“就像是下雨的时候躲在屋子里睡觉。”我接话道。
“哈哈,对!没错儿!”
这条小河被设计出来并不是单单如此,它连接着无夏河,胡子一直打算造一条船,这样就可以放在这条小河上,等自己心血来潮的时候,就可以从自己的这条河一直开到无夏河上,然后再从无夏河开到高晋。
“我刚才好像还看见铁路了,那条铁路也是你自己设计的?”我想起了我刚才在天台上隐约看到的铁轨。
“嗯?噢,你是说那个……那的确是一条铁路,但那并不是我设计的,不过那样的设计我倒是挺喜欢的。啊,如果你要问那条铁路通向哪儿?你不要想多了,它仅仅也是沿河围绕着这个地方,不过,你要是想的话,你可以坐在那上面,你能看到的都是好的东西,”胡子说完,又指着另一处对我说,“注意看我们的右手边,你将会看到最为不可思议的东西!”
当我们再一次走出林子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让我惊奇的事物,出现在我面前的也仅仅是一个规模不算太小的工厂,而且是那种房顶会呈现出像尖尖的波浪形状一样的工厂。
这个工厂并没有传出任何嘈杂的声音,或者确切来说,这个工厂可能就没有运作过。
我和胡子把自行车停在这里,让车子依靠在这个工厂外围的红色砖墙上。胡子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直抽捏着烟卷在这里简单地踱步。
这工厂附近的路面不算太平整,地面上到处都是细小的渣石,由于凌晨空气当中的湿气,已经把这儿的地面打湿,踩在上面的感觉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我不禁问道:“这个不会也是你自己建起来的吧?”
“不不不,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在这儿的,我只不过是把它给保留起来了。你知道里面是谁吗?不,我应该这么问你——你知道这里是干吗用的吗?”说完之后,胡子就一直带着一种类似不怀好意的微笑看着我。
“总不可能是屠宰场吧?”我打趣说道。
“啧啧啧,”胡子的食指在空中摆动着,否定了我的这一说法,“这是一间有史以来最神秘的工厂,是造时光机器用的。厉害吧?”
我知道这句话不能当真,但仍然配合着鼓了鼓掌,而胡子则像一个绅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划拉了两下,向我鞠躬致谢。
胡子重新拎过自己的自行车,推着它,一只脚踩在脚蹬上,另一只脚在地上利索地划了两下,借着这股惯性骑了上去。
“我是说真的,我可真没有骗你,真是研究时光机器用的。”胡子再次说道。
据胡子所说,这里面一直住着一个科学家,他把毕生的精力全部用在了研究与时光相关的东西上,但是很多人都对他不解,甚至也出现了在所难免的各种嘲讽。悲愤之余,这个科学家就离开了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一路流浪漂泊至此,还险些饿死在街头。由于他太过于沉迷于自己的研究,即便是在流浪的过程当中,也要时不时用一支粉笔或者半截砖头在地上进行演算,这就吸引了当时胡子的注意,于是乎,胡子就将这个流浪汉科学家一番洗漱,还原了他本真的面貌,并且把这个老旧的工厂给他,供他在这里进行认认真真的科学研究。至于是否研究出来什么像样的东西,那就不得而知,但是偶尔能从中传出不小的爆炸声,还好每次都相安无事。
在我们骑行的这段期间,胡子又给我介绍了一座破败的、小型露天歌剧院,说这里面有一个很会吹笛子的诗人;还有一个只拥有一座半死不活的摩天轮和一个蒙尘的旋转木马的游乐场,胡子说这些都是对外面开放的,但是没有人来,我看着这些也能明白为什么会没有人来;胡子还指着一片田地告诉我,要等到六月的时候,就能看见麦子成熟的样子。
最后我们来到的地方是一所学校。
这个学校很简单,仅仅是用了一圈铁栅栏围了起来,除了场地中间靠后的位置建立起了一座四层高的教学楼之外,其他的地方全是空地,但是那些空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这让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一座学校还是一座工厂?
胡子招呼我走进去,负责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位一瘸一拐、穿着灰色衣服的老人,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但是耳朵却特别好使,因为从我们走近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开始走过来要为我们开门。
“胡子先生,您来啦?”这个老人一边开门一边说道,还发出沙哑的笑声。
走进去之后,胡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并转身看向我,对他说道:“今天我们有一个贵客来,指不定以后就成为常客了。”
在校园里面逛着的时候,我并没有听到那唯一的教学楼里传出来的读书声,我问:“你确定这是一座学校吗?”
胡子一边走,一边摆出一副调皮的表情点点头。
我接着问:“这该不会也被废弃了吧?”
胡子摇摇指头,说:“他们正在上课呢。”
这座学校和其他学校不一样,并不是以文化课为主,而是以专业技能为主,来这里上学的人全部都是小孩子,这些孩子的年龄按照胡子所说,大致可以划分成三个阶段:小一点的,大一点的,更大一点的。他说的“小一点的”,一般也都在十来岁左右,那个年纪应该也是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大一点的”和“更大一点的”,顶多也是该上中学的年龄,但绝对不是高中的那个年龄段。
这些孩子每天要在这里除了学习极为简单的文化课以外,剩余的就是主要学习一些社会技能,比如:木工、电焊、手工制作、维修等等。
“当然!我也会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去给他们聘请一些艺术类的老师——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胡子说道。
“那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吗?”我小心地问道。
“孤儿?你真想太多了。”胡子转身在我的头上快速摸了摸。
“既然不是孤儿的话,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胡子的这一做法有点儿难以理解。
胡子一下站住,然后看向我,看了许久,说:“为什么是孤儿就可以,不是孤儿就不可以?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只要不是孤儿,他们就可以有很多选择?是孤儿,就没有选择?所以我这所学校里面的人,都应该是孤儿喽?”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你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如果他们都是孤儿,我给予他们这些,那叫做一种帮助;如果他们不是孤儿,我只给了他们这些,那就是一种驾驭,是这样吗?”
我对胡子的逻辑思维无法很好地进行掌控,只能在一个深呼吸之后,勉强自己说道:“好吧好吧,你说的是对的。”或许,胡子对我的话的理解,真的是对的,可能只是连我都不知道罢了。
胡子把我拉到秋千旁,我们俩坐在秋千上,我坐在上面只是微微地晃动着,而胡子却是像个孩子一样大幅度摆动着,他的脸始终面对着天空。
胡子说:“他们这些孩子,就是社会上的‘那些人’所生,而‘那些人’每天都在进行着正常的劳作,进行着正常的吃喝拉撒,作息规律可谓是空前绝后。他们每天所想以及所做的,都不过是为了多得一点,然后将这些所得到的都一股脑付出给这些孩子身上。他们那些人已经开始不再为自己活着了,你明白吗?喂!你别真的告诉我,人不为自己活着是一件挺好的事情,也更不要告诉我,身为他们那些孩子的父母把自己的所得全部给予孩子,也是一件特别理所应当的事情?那是他们没得选,他们何尝不想给孩子买一件新衣服的同时,也要给自己添置一双新的鞋子?但是在短暂地权衡再三之后,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买了鞋子,就买不了衣裳。但是呢,人类就是这么可笑,我们会把这种‘无奈’,进行大肆渲染,歌功颂德,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吗?因为要安抚‘那些人’的心灵。但凡是有点儿能力的人,你看他们会吃这一套吗?”
“你想说什么?”我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你应该问问我,为什么要‘安抚’他们的心灵。”
“这个我不想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一点,这些孩子都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放心好啦,肯定不是拐骗过来的,来,麻烦你再使劲推我一下,”我用手掌抵住胡子背后,使劲把他往前送出一段距离,胡子感到很高兴,接着说,“他们早晚都是要步入社会的人,这是肯定的,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吗?我说,‘结局已经注定,所有的东西只不过是为了延缓结局的到来’。”
我点点头,并说了一句:“其实我更喜欢你那一句,‘是结局在选择,而不是选择会有不同的结局’——虽然我不太认同这句话……噢!你千万不要生气,我的意思是说……”
“哈哈,好了!你看,既然他们早晚要步入社会,融入到其中去,那我干嘛不让他们早点儿去适应这些呢?再者,我并不只是让他们单纯地成为一个工人,而是让他们成为一个‘工匠’,所以我并没有放弃对他们身心的教授。他们的父母也很能理解我这一点的。”
这些孩子都是在经过他们的父母允许之后,才来到这里的,而且是不收取任何的费用,还管吃管住。
“可是,”我对此仍有一个疑惑,更为确切地来说,是一个心结,“你就能确定这里面所有的孩子,如果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他们原有的学校,就没有一个能成才的吗?我是说,万一呢?”
胡子听到这里,一下子从秋千上跳下来,然后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他笑了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这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有那么可笑。
胡子一边笑着,一边朝我坐着的这个秋千挪动,直到他离我非常近的时候,胡子瞬时收起他的笑声,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恶狠狠地注视着我:“万一?你所谓的‘万一’就是让那些孩子的父母在孩子长达二十余载当中,不断地、机械式地支付一笔又一笔看不到希望的开销,而他们之所以乐此不疲地这样做,就是因为别人也在这样做,别人做了,而自己不做,那就会觉得‘亏欠’,别人做了,自己也跟着去做了,你以为就是‘责任’了?别闹了,这只不过算是一个心理安慰——至于那些费用到底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他的手,力道很大,我拨开他的双手,并推开他,而他则转变出一个调皮的姿态对我说:“哇哦,哇哦,瞧瞧瞧瞧,我们的大记者竟然生气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所有的人都在做同一件事情,这才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你想啊,同一件事情会有这么多人来做,这说明什么?比你本身条件就优秀的、比你本身就聪明的比比皆是,这个时候你唯独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暗示自己,只要真的努力就会有好的结果,只要自己出类拔萃就肯定迎来幸福的未来……哈哈,对不起,我真忍不住——这就是你所谓的‘万一’,你这个‘万一’太昂贵了,贵到很多人都支付不起,但仍然很多人愿意进行无谓地埋单。我不否认会出现你所说的‘万一’,但是你要明白,你在用百分之一的概率,去换取你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总之,你不能说读书无用。”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苍白无力,就像是一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是要“坚持”,而不是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一般苍白。
胡子再一次的转变表情,这一次是惊讶:“请您务必相信我,我没有说过、也绝对不会说读书是无用的!谁要是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么我就诅咒他一辈子呆在原始森林里面……不!我应该诅咒他变成一个单细胞!你看,我是希望他们成为的是一个个匠人,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工人,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吗?一个是会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灵魂注入其中,而另一个指挥是机械性地操作。请您再次务必相信我,无论他们将来要去做什么,要成为一个匠人,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这本身就要具备很多,不会比任何人差的。”
在这里的一些话,让我想起了我曾经认识过的一个人,那也是在学生时期,这个人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他很会折纸,无论你需要他折出什么东西出来,他最多回去研究个一两天之后,就会把一个精美的作品摆在你面前。但是唯独不好的是,这个人总是喜欢欺负别人,在校期间也闯出不少的祸端。老师曾经把他的家长好多次叫到学校来,他的父亲也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打过他好多次,但是仍然没有用。就是这么一个学习不怎么好、总是欺负人、唯独会折纸的他,将他的这种暴戾之气一直维持到了初中二年级。那是因为有一次,他要来欺负我,我也不知怎的,就突然间对他说:“你要打我,可以,但是你打完我之后,能不能给我折个纸?”从那儿以后,他就进入了更加疯狂地折纸状态,当然,那一天我也没少挨揍,但是挨揍的程度和获得的折纸数量是成正比的。
后来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怎样了,只是希望他也能好好的。其实从很早的时候我也能明白,学习也好,读书也罢,出人头地自然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但这绝对不是唯一的目的,更多的是在求知的过程当中,每个人都应找到属于自己的事情,找到自己的一片能为之努力的天地,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而非一个固定的、一尘不变的。
“好,我答应了,不过我得需要帮手,还有一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需要一些新的设备。”我说。
胡子楞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着抱着我,使劲拍着我的后背。
“要多少,给多少,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胡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