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四节 暗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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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贷的事情商定了,众人才开始详谈今后一年的农业生活如何组织的问题。

  虽然在分家散户进入小农经济之前,该村的生产方式就是原始的村社,村里的土地由氏族公有,族人为氏族干活,划分财富。但是此种“土地公有制”实际上是宗族的所有制,宗族中比较有声望的人享有组织生产、分配劳动成果的权力。族长和族人之间仍然近似于一种君臣关系——中国当前的君臣关系本来就是由这种原始血缘氏族的关系发轫而来的。

  公有制如果不关注个体的权利和自由,让个体真的成为他所在的单位的主人,这种公有制就只是一种改头换面的私有制。按原始村社的道路走并不是合作社的一个好法子。

  杨村的农民们受经验的限制,能想到的就是由族公统领全村营田的制度,要么就是现在各家自己劳动。

  “现在大家都分出来,每人在自己的小田上耕作,虽然没有办法买牛羊、修沟渠,但是至少各自一年的收入是归自己,种好种差都归自己,真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乐正绫向众人抛出话题,“不过如果现在要一整个社共同协力,大家想想,怎么让社里能有余力一块负担一些事,自己的劳动还能有所得。我想的是,现在我们这个社首先是一个合资的社,大家以资材入社,不单是把这些资金给交了,还要拿回收益,咱们才算赚。”

  “这社的公资,如何做,如何用?”

  “我先说一说什么保留吧。各位社员保留的是自己的地产和家产,但是进了这个社,各家各户就拧成一个大家。其一,入社的社员在农具上要互助,社中今年治田需要农具,一些地方缺乏农具,各家刚好空闲的,就需要将农具调去帮助使用,由全社调配;其二,另外入社的社员需要出资,来组成社里的公资。按照自己出资的比例,今年结束的话,这个公资扩大了,那利润就可以分给每家,当然得有一部分作为公积金,用于积累。这个社资可以按很低的利息借给社员,但是借给社员,只能让他拿这个钱用来渡过难关或者参与生产,不能拿来赌钱。”

  宇下的众农民都笑了笑。

  “这社里公共的资金主要是拿来给全社购买农具,或者修水车、修磨坊,买耕牛,等等。这是最重要的,这样土地从前由人耕的,今后逐渐交给牛耕,大家就能耕更多的田,也省了力气。通过社里采购的资源必须由社员共同使用,使用在农业上。其三,原先农民单打独斗,买种子要被商人别差价、卖出又被商人欺压,赚的钱少了;富豪兼并又剧,过几年,绝对都失地,永世不得翻身。因此这社得让农人合起来,同买同卖,买进卖出的时候以社为单位同商人谈判,用的都是社资,拧成一股绳,这样村里乡党们对外人才有更大的权力,才有出路。其四,为了保证这笔公资能够好好用,好好盈利、分利,社员必须组织社员大会,投票决定社资的去向,一个出资人一票。”

  “那族公呢?”

  “族公在族中当然是很有威望的了。”乐正绫道,“我们这里谈的纯粹是协田社。为了保管好社里的这一笔钱,社里的事务是必须由社员来决定的。”

  农民们面面相觑。霸陵那几位贤良对这个借款对象的要求,显然是要让他们另起炉灶,把原来宗族里的族长排除出生产之外。不过这倒是正暗合他们的意——毕竟今后是每家每户组织起来这社,社金每家人是都能用的。倘若自己在社里没有权柄,就算交给威望最高的族公,也害怕他会出什么事。倘若事务开一个大会公共决定,那他们倒还有机会为自己挣得一些利益。

  故他们只是神情简单地沉默着,既不直接出来说赞成,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现在我了解的,咱们关内的一户中农,岁余虽然越来越少,不过每家至少还可以年余千钱左右吧?如果不出生老病死的事的话。”乐正绫问众人,“不知道我们这个村的情况是怎么样。”

  众人纷纷说出自己的一年所余。乐正绫听了听,大概这些岁余平均在一千到一千五之间,差异不大。

  “我们这杨村一共有七十四户人家,如果每户出资五百钱的话,全社今年的社金大概能到三万七千左右。如果再向霸陵借个四万钱,聚合起来不买别的,光牛就能买下二十来头。当然,还可以做其他的有益于丰产的事。一年结束,这家社员出了四五百钱,结果用了牛耕,或者通了灌溉,岁收以后,社金的分红就算亦只加了四五百钱,那也不算亏了。相当于原来一家一户做不到的,每人花岁余的一部分,集合起来一块花钱,花了钱大家用,让每家每户都做到了。一年花四五百,无须要竭尽家产就有牛来犁田,或者有新渠通到村里,天下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事呢?”

  乐正绫试着给他们算账,叙说办这种协田社的好处。在这个模型中,协田社并没有取代村子,成为一个公社性质比较强的集体,而是更接近土地私有条件下的互助合作单位。单位的成员按户出一部分资金,这些资金整合起来以后进行较成规模的农业投资,农业投资再惠及社员。在这个情况下社员仍然保有自己的土地和财产,而参与这种合作社的吸引力就是自己能够出一小部分钱,在一个共同体的保护下解决一大部分问题,从而使自己获得往常这几百钱难以发挥的作用。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村社向霸陵贷了四万钱的贷款,但是由于它超低息的性质,一年以后社里的欠款也只是从四万变成了四万零四百左右。在这一年中全社的农业盈余绝对不止四百钱,倘若几年过后,轮作制度、铁犁牛耕顺利推广的村社能够使平均亩产从两石增长到三石,全社就能多打二十多万斤粮,还有林牧等其他收入。在农业增产的情况下分期还完霸陵的这笔借款,压力是不大的。

  “正是因为天下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事,所以它成为好事不容易,才需要第四点:开社员大会,需要参与的每个人自己起来,长个心眼,可不能怠慢。要做到每家每户有收益,必须开社员大会,一个出资人一票。”乐正绫将食指比在空中,“这些事务也好,分配也好,不能由某一个人专断,必须由大家共决。大多数人同意,才能办事。这个原则只有得到最坚决的执行,大家才有好饭吃,分得舒服。”

  村民们还不了解社员大会具体是怎么开的,不过两个海国人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想必它在未来村社建起来以后是有大用场的。自己得多关心关心,以免自己付出了几百钱,应得的利没分到。

  在天依和阿绫轮番上阵,从多个角度介绍了协田社的运作方式和协田社的好处以后,大部分村里的农夫决定可以办这种社,从霸陵城的贤良们那里借款,来好好发展一番。这么死耕地,总也不是个出路。

  同时,天依和阿绫还意外地向众人提出,除了霸陵的借款以后,她们作为海国人,以个人的名义还能够向该村出资四万钱,不求什么回报。这样村社第一年就能够有超过十万的资金,这十万钱足够村里办许许多多的事,把每片田都照顾到。当村民们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帮助这个村子时,她们并没有做出答复。

  随后二人又和村民具体讨论了粮草轮作制度运作的机制,申请贷款所需的文件,社员大会应该在这种制度中起到的作用,通过事务时持同意意见的社员的比例,常务职员的抽签轮换,以及羊应该如何蓄养,什么时候生育,如何控制公羊和母羊比例的问题等等。浑邪王部落的畜牧知识也在高陵边上开了花。

  这些问题中比较麻烦的就是最实际的问题:两位族公的权威如何在村子的新组织——社员大会里体现。由于族长的权威是由来已久的,一时半会不可能消去,而且在合作社初创的时候也正需要族公的支持,所以两人同众人商量,给两位族公增设了一个恒定的大会职员的位置。这意味着常务职员决定日常事务时,投票的几人中间总有族公的两票。这不是非常小的一个权重了,不知道族公的这种特权会在今后对社务有什么样的影响。

  一直磨蹭到中午,大部分问题都已经探讨清楚。族人想要延留她们喝酒来感谢她们对杨村的帮扶,但是被阿绫好言谢绝。在一片寒风当中,她们为全村的丁汉送着,一直出了村口,坐上缪叔的车,打道回府。

  “洛先生和乐正夫人找到要寻的村了么?”缪叔哈着寒气问道。

  “找到了。现在回府吧,好好休息休息。”

  “老夫听着你们的声音都哑了。”

  “毕竟说了挺多话,天气又干燥。”天依笑了笑,不过没说几个字又咳嗽了几声。

  “明天还出来么?”

  “明天不出来,我们都得休息休息。”天依靠着车厢后墙,“围绕这个村子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得慢慢来。今天先歇着。”

  “冬天本来是让人休息的时节,洛先生和夫人反是挺忙的。”

  “如何不忙呢?”乐正绫搭着手说,“冬天正是大家都在家里的时候,也没有更多重劳动需要做。春天一来,大家都忙了,我们要忙也就没时间了。可能歇几日,我们又要到处串吧。”

  “那老夫这几天也得歇一歇,好做准备。”

  “辛苦缪叔了。”乐正绫对他说,“叔好像从十月以来,就一直跟着我们四处走。这几天叔好好在府上养几日吧,我们送些肉过来。”

  车舆回到霸陵以后,两人虽然同女工们和姓李的小姐妹会了合,在院子里得以休息,但兴办农业合作社的事情还没结束。目前杨村的农民同意兴办协田社是因为他们能够从霸陵的办贷所获取至少上万钱的贷款,但是放贷方已经明说了借贷范围是组织起来的农民集体,如果办贷所不对他们借款的对象和借款的用途派人监督,就会产生一个骗贷的现象:村里的人能够假装合成一社,向借款方出示相关的文件,借完款后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用途,比如再转放高利贷出去。这种事就算在现代也是非常常见的。

  一般的贷款机构或许还对此不太上心,毕竟贷款人拿着这笔钱放高利贷更能够保证债务能够偿还,但天依她们兴办的借款所带有一些政策性质,就不能这样干。这种骗贷的风险必须催促办贷者新增一个团体,隔三差五去村里看看,监视贷款的流向和村中生产的组织状况。

  然而监督员也有可能为村人所收买,向办贷所提供虚假的信息。对于这种大额借款来说,村人只要在预算里面增加十分之一的额度来打点监督员,即可让他反水——四千现钱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奋斗好些年都不易获得的巨款了。

  对抗这种腐败,一条路是将监督员的收入提得很高,让他无视村民的贿赂,但是办贷所显然不能将有限的资源花在这个不稳定的方面上;另一条路是增加程序,设置另外一批人员,每次监督人员汇报情况以后即让另一拨人前往打探。但是这也是增加成本、使结构复杂,且仍然不一定稳定的一条路线。

  最后是天依想了个主意:

  “这样,这种在明处的法子,困难多多。我们要监督,最好躲在暗处。过两天要跟村里订约的时候,我们就只是在约定上写定,我们有办法监督他们存款的流向,但是不具体说监督的办法。之后附的就是违约索要承担的损失,就是全村背负四万钱的、年利率二到五成的高利贷。这样能给他们一个充足的外力,又不让他们拿捏到把柄,操作我们的监督过程。”

  “那还是要派人去的呀。你的意思是,我们就不在办贷所的体制里设置监管人?”

  “对,从外部,搞一个第三方,他们想不到是监督员的人。甚至我们委托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监督员,我们只是向他们旁敲侧击,说想掌握那个村的其他一些信息,委托他们装成路人去打听。他们同村里人对话,肯定能牵扯出和他们村合作化情况有关的一些信息。只不过那不是我们明面上要他们收集的,所以他们也不会对这个信息很重视,也谈不上和村人贿赂。”

  “有意思。”阿绫砸了咂嘴,“旁敲侧击,出其不意。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信息。”

  “今后对其他想要来贷款的村子开展工作,我们在监督这一块就可以运行这样的制度。”天依画了个圈,“有点秘密警察的感觉,不过这个好处就是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我们灵活机动。”

  虽然这个秘密的制度往坏处上用,对社会氛围是会有一些破坏的。当代高校里面就有所谓的思想警察,只对组织效忠,向组织负责,平时跟舍友开玩笑玩玩闹闹,课程和社团也参加,结果他身边的老师和学生在私密场合的个人言谈莫名其妙就被举报了。

  “虽然这样显得我们对农民兄弟不太放心,但事情只能这么办。”乐正绫敲定,“万事俱备,其他有什么问题,就只能在实践中慢慢发现、慢慢纠正了。”

  过了五日,到了腊月十一,在霸陵市上刚开设起来的办贷所,冷冷清清的农贷门面久违地来了几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青壮年。这让邻近的市人们有热闹可看了——自从骠侯支持的这个办贷所开起来以后,人人都艳羡这利息超低的借款,但没人符合这其中所谓有“协田社”的条件。原本市人以为他们这只是写着玩,没想到今日还真有几个人过来了。

  “是从骠侯的办贷社么?”他们打听道。

  “是。你们是哪个社来借贷的?”当值的雇员问打首者。

  “左内史高陵南乡杨村杨温协田社。”农民道,从旁人的口袋里拿出好几卷竹书,“这是咱们社的社员名簿和出资表,这是咱们社请先生写的章程,按的手印,全村都入社了。我们社今年打算向这所借贷六万钱,和社里合资,这是我们社里计划借贷用处的表。”

  那名雇员将农民呈上来的四份表格同洛夫人撰写的四种文件的标准格式好好比照了一番。在确定至少在文件上该村弄得有模有样以后,他便和这几个农民进入第二个环节:他拿出一张排印的契约书,向农民宣读,询问他们是否同意契约上的内容。农人表示自己并无条件做主,他便让几个农民先拿着材料回去,将预定的契约书同他们掌事的看过了,再过来一趟。如果同意,他们就可以签字;如果不同意,他们就提出意见,再来讨论。那几个农民的代表只好先将契约书带回。

  “这还真是,野老有借头,咱们没借头!”围观的市人中有抱怨者,“借给这群鄙人,有啥用?借给我,我还可以给他们滚些利来。”

  “从骠侯和海国夫人的筹谋,咱们市人怎么会晓得呢?不知道是做什么心眼儿。”其他人说,“朝廷重本抑末,从前没见过这么个重法,现在反倒有了个。”

  “一边给商人借贷,让我们一年还二成利,转手把这利息借给他们!真是颠倒了。”

  “哎,阿六,那你回你们乡里,也组织起一个社来,不就能打这要钱了么?”旁人对那个叫阿六的人道,“你不也是长陵的么?你和你们村的合计合计,请个识文断字的写几卷书,拿了这钱,再去放贷,赚无本生意!”

  “要是让这侯爷和海国人发现了……”

  “做生意,什么时候没有风险?万一成了!”

  那个被众人呼为阿六的小商贩确实动了些心眼。看着农贷门面门可罗雀的景况,他低下头挠了挠下巴,默默地退出了人群。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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