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居客栈,杨靖宇端坐在桌前,垂背的长发用玉簪微固定,在窗前投射进来的日光下,发着如水粼一般的光泽。他轻轻摇着手中桃木扇,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连那双璀目也深邃得如同大海,任由额前的两缕头发摆到了他厚薄匀称的嘴唇上。
老妪的突然自杀,让众人心头都仿佛坠入了一块巨石,压抑得透不过气儿。就连平时比较絮叨的老板娘都不再多话,散漫坐在杨靖宇的对面,用手衬着腮帮子,脸上隐隐有悲痛流动。
老妪的尸体,老板娘已出钱请人抬走厚葬。绮霜姐妹出去办点事儿,至于小五因早上被吓坏了,此刻正无精打采的用抹布擦拭着桌子。
氛围,并非往日的融洽。俩人坐在桌前,许久沉默不语。见着杨靖宇蹙眉似是在思考着什么,老板娘张了张口,用舌舔了舔微干的嘴唇,苦涩的开口道:“杨公子你不必太难过了,张婆子大仇得报,这番突然自杀,奴家猜测呀,她肯定是不想活了……不,应该就是执念了却,对这个世界没有了眷念,方才想着去和儿子作伴。”
杨靖宇顿住了手中的扇子,抬头瞧着老板娘,眸子里隐隐有光芒在闪动,不紧不慢的道:“我没事,多谢老板娘关心!不过在下倒觉得,她并非自杀!”
“啊?你说张婆子不是自杀,为什么啊?”
老板娘脸上一怔,将身子往前一靠,凑近杨靖宇面前,半边裸露的胸光压在了桌前,白花花一片。
杨靖宇将目光移开望向窗外,淡淡的道:“猜测!”
老板娘见状,嘴角一勾,酸溜溜的道:“猜测?你这个小坏蛋,什么时候学会捉弄起老娘了!”
眉头深深一皱,杨靖宇有些坐不住了,方才站起来,轻声道:“在没有证据之前,靖宇不会妄下结论!”
正在此时,绮霜绮露也顶着闷热的太阳小跑了回了客栈。
“公子,查到了!”绮霜走近杨靖宇的身边,拱手喘气道。
“辛苦你们了,先喝口水,慢慢说!”
杨靖宇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抬起水壶,倒了两盏茶递过去。
“多谢公子!”
二人接过茶盏,绮霜张嘴一口喝光,用袖口擦了擦嘴,才道:“公子,我二人顺着市集一路寻找,终于在摆摊的书肆间找到了关于万魔教星月使者的记载,只是……”
说到此处,绮霜顿了一下,脸上有些失望浮现:“百年前,万魔教举兵进攻九重门,带头的正是这星月使者,而她们,也在那场战斗中,反被九重门门主击杀。”
“哦?”
杨靖宇颇显有些意外,收了扇子,抬头道:“走,随我去姑苏寺!”
“杨公子,你去的时候,帮奴家向那小白脸问候一声!”
老板娘扭着蜂腰仪态万方的走过来,水蜜桃一般的脸上,露出两只好看的桃花眼,对着杨靖宇轻轻的挤了挤。
绮露撇着嘴,一副鄙夷的模样,道:“你怕是想男人想疯了吧?”
“小妹儿说哪里话呢,哎哟,瞧你水嫩嫩的,恐怕是还未经事吧?要不,老娘将杨公子让给你,也尝尝味道如何?呵呵……”
老板娘扭头瞟着绮露,眼里一副别样的色彩,妩媚的脸上更是一片深沉的笑意。
绮露面红耳赤,赶紧垂下了头。
杨靖宇无语的乜斜了一眼吵闹二人,一甩袖走了出去。
“哎,杨公子,别忘了奴家的话,一定要带给小白脸!”
老板娘杵在门槛前,对着远去的杨靖宇三人高声喊道,然后一甩胳膊,露出纤细却有肉的胳膊,脚心轻旋,溜进了门中。
那条恬静的上山小径,如缕缕飘带缠绕在青山之中,又似少女半遮半掩的羞涩脸蛋。幽寂的林间,微微升腾着一层薄薄的,虚实交幻的山气,如一副神奇的轻纱帷幔,精致而婉约地绘成了一副山川画卷。沿途一路洒下明媚阳光,光滑的青石板台阶坠了两道高大的松树叶,和着一些泥痕铺在上面,与林间悄然绽放的野花,带给人平静而闲适的感觉。
空气固然很好,夹杂着万物兴衰腐败的味道,都归于一阵风,掠过鼻尖,令人贪吸不已。听松涛浪一阵阵,悦耳清心,又见青草一片片,摇摆着腰肢,明目怡情。天空点缀着几朵白云,白云悠闲的飘荡着。地面兜转着一条大江,大江安静的流淌着。白云飘过姑苏镇,日光倾城,青砖黛瓦,屋舍俨然,坐落于一样望不到天际的群山之中,宛如一座世外桃源。江水流经姑苏镇,聆听水无声,坐看柳抚风。一叶扁舟水上摇,渔歌声振林樾,都引栈桥侯船之人伸长了脖子,驻足观望。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天和地,在水中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构成一股美妙宁和的画面。
杨靖宇三人沿着小径一路而上,绮霜绮露只觉眼前一片青葱,虫鸟鸣人,妙趣横生。唯有杨靖宇一直板着一张脸,脑海在不停地思考。
他已经初步判定了月魅背后的主使者,却在收到了绮霜绮露查探的消息后,不觉思绪有些混乱。
星月使者既然在百年之前就已死在吴道子手中,那这姑苏镇真正作乱的人绝非是万魔教的星月使者,也说明络腮大汉当晚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是假的,可为何这背后之人还要在那时候杀人灭口呢?络腮大汉一定是泄露了什么,才让背后之人动了杀心!
杨靖宇将当晚络腮大汉说的话都仔细的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除了提到万魔教的星月使者以外,他肯定络腮大汉没有泄露出任何有用消息。
眼下,只有想办法从尽尘的嘴巴里问出点什么了。
无心赏景的他,不知不觉竟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道旁的松枝上不时挂着红色的布条,应是登山求佛许下的祈愿平安符,它们一些已被风吹日晒褪了色,悬挂在树枝上,随轻风微微拂动。
耳旁,隐隐传来了一阵飘飘云端的琅琅梵音,好似集众僧之口,一齐颂出的。越是向上攀登,杨靖宇的内心就越觉得不对劲儿,他好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张开手直接飞身而起。
上次夜间寻来,杨靖宇并未看清整座寺庙的格局,此刻折身落在庙前,可见姑苏寺依山而建,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庙廓绿树环抱,花草簇拥,还有侧边那栩栩如生的摩崖雕像,无一不庄严佛家圣地的清幽。
寺前塘中的荷花开得很稀疏,但绝然是美丽的,如同点缀在绿色海洋中的一串串粉红星光,开得绚烂夺目。圆叶飘浮在水面,盈盈一颗晶莹的水珠,在叶扇上打着圈儿,就是落不下水中。水中游着金蓝色的大鲤鱼,在午时太阳光照射下,疲倦的扭着尾巴,对着水面吐泡泡儿。
梵音阵阵,聒噪的知了却是不知疲倦的扯开了嗓门……
庙门两尊座佛手捻佛诀,正襟危坐,好似在向杨靖宇微微颔首。忽是一阵浩荡的风乍起,满山的黄松青松随风摇摆起伏,松涛声似万马奔腾,金戈铁马,逐一碰撞,气贯长虹。又似惊涛拍岸,卷起千堆浪花。
杨靖宇此时内心非常焦急,落在庙前,见寺门紧闭,上前急敲久不应。唯见一枝嫩绿的桃树伸出了院墙,上结满了果实,坠得几乎胜不住。
杨靖宇再等了一会儿,又推了推门,见从里封闭不能进去,便向后退了几步,将桃木扇别在鞶革上,踏地而起,直接顺着院墙进入了寺庙中。
映入眼前的是数十个褐布小僧结跌伽于地面,同时面向一个地方,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念佛,脸上神情诚恳之至。门上的大佛巍然屹立,慈悲的脸上在太阳光下反射着金光,佛鼎中燃烧着香火的味道,一缕缕青烟从寺庙恢宏的殿宇棱角,朱红长廊,彩丽宝塔徐徐升腾,宛如高山生了火,将整个姑苏镇笼罩在朦胧之中,虚实难分。
杨靖宇心里“咯噔”响了一下,众僧念经所对的方向,不正是上次夜访姑苏寺与尽尘叙话的后院吗?
他顾不上问及僧人,自个儿向姑苏寺后院的地方走去。
姑苏寺有前院和后院之分,前院对外界开放,乃是众生上香拜佛,以及寺庙开设讲经之地。而这后院,则是供僧人休息与修道的地方。说是后院也比较勉强。整个姑苏寺修建投入的资金并不多,又因山势的限制,仓促建立。所以前后院之间,只是正侧殿之分。简单说,后院就是侧殿,它们中间,只隔着一条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小道,摇摇摆摆宛如羊肠。
不过,在一百多年香火鼎盛的时间里,姑苏寺有了充足的资金,终于将整个寺庙修缮了一遍。大殿中的诸佛都渡上了金身,连同院前那高达九米的大佛。寺庙虽小,花台楼榭,宝塔殿宇,都是金灿灿的一片。但这并不包括尽尘的禅房,它孤零零地伫立在偏殿靠山的地方,低矮昏暗又简陋。门右边唯有的一扇雕花缕窗,竟都破了好几个洞。
浓郁香火的味道熏得人想要呕吐,就连那寺外无休止聒噪的蝉儿,也不得不展开了翅膀,逃离这个表面平静,实则满是罪恶之地。
杨靖宇的到来,也有一些僧侣发现了。上一次他来过姑苏寺,大多僧侣自然都记得他。又因为尽尘的特别嘱咐,所以他这一路向后院走去,并无一人阻止。
众僧瞧了他一眼,便再次闭上双眼,心无旁骛的继续念着佛经。
通幽的鹅卵石小道不再充满乐趣,正午的太阳直射而下,还能透过青烟中,望见空气缕缕蒸腾的水汽。
天气很热,杨靖宇抬手擦了擦汗,却见得尽尘的房间里里外外坐满了念经的僧人,琅琅的梵音变得低沉又压抑,这让他内心不由得一揪。
三步并两步,他直往尽尘的房间走去。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竟在众僧发现他时,都微微向两边移开了一条小道。
顺着这条小道走了进去,房间有些昏暗,气氛也很沉闷。尽尘结跌伽而坐床头,面目清秀红润,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睡觉,看起来安详极了。只是他身上披着的袈裟已不在,双手瘫在两腿上,左手握着一块木,右手攥着一柸土。
杨靖宇停在他身前,脸色有些难看,正如他之前预料的那般,尽尘死了!
眼下唯一掌握的线索也断了,杨靖宇内心突觉很愤怒,他一把拽起地面念经的老和尚,沉声问道:“法师,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和尚面对杨靖宇的质问,脸色显得很平静,快速的捻着佛珠,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心急。我佛慈悲,尽尘方丈圆寂,虽系自杀,乃是登极乐世界也,善哉善哉。”
“自杀,又是自杀?”
杨靖宇眼睛一眯,这绝非尽尘愿意自杀。
想不到尽尘背后之人,竟然想跟他来个耗子戏猫的游戏。
杨靖宇重新将目光放在尽尘两手中的木块和泥土上,方才收起了心底的怒气,拱手向老和尚行了一个礼,又道:“法师,尽尘大师自杀事前,你可曾知晓?”
老和尚轻轻叹气道:“正是方丈唤贫僧而来,交代了此事,并告诉贫僧施主会来访之事,让全寺上下僧人不要阻止您。之后,他便咬舌而尽了!不过奇怪的是,尽尘方丈两手分别攥有木块和泥土,任贫僧如何使劲,也无法取下来!”
“哦?这确让人心生奇怪!”
杨靖宇伸出了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尽尘的左手,然后在老和尚一脸诧异的目光下,尽尘的左手诡异的摊开了。那只有大拇指粗细的木块就这样从手心脱落了下来,掉在草席垫上。
杨靖宇也是一脸茫然无措之色,扭头瞧了瞧老和尚惊诧的表情,奇怪着又伸手去触碰了尽尘的右手,和之前一模一样,尽尘的右手轻轻摊了开来,那干硬的泥土随即顺着他的手心,掉落在草席垫上。
“原来如此!”
老和尚已是满目的震撼之色,重重的点了点头,停下了手中捻佛珠的动作,望着杨靖宇微颤着声音道:“施主,您是尽尘方丈的有缘人,这两样东西是他赠予您的东西?”
杨靖宇愕然,尽尘竟然送一块木头和一柸泥土给他?
老和尚自然明白杨靖宇心里的疑惑,便解释道:“阿弥陀佛,施主,我佛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尽尘方丈将木和泥交与您,并非真的只为将它交给您。阿弥陀佛,万般皆幻象,唯有菩提心,尽尘方丈应该是想告诉施主什么事情,但需要施主亲自去参悟。施主,您明白了吗?”
“万般皆幻像,唯有菩提心?”
杨靖宇嘴里喃喃念着,用双手去拾起落在草席垫上的木块和泥土,低头思忖了一刻,内心突然顿悟了。遂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向老和尚行了一个礼,激动的道:“多谢法师指点迷津!”
“去吧!”
那老和尚对杨靖宇鞠躬回礼,便退到原先的地方,闭上双眼,继续诵经念佛仪式。
杨靖宇躬着身子退出尽尘的禅房,向寺外走去。
禅房中,缕缕的香火青烟遮上了尽尘的面庞,一抹死色于他红润的脸蛋遍布而来,紧闭的嘴巴里,突然喷出一口黑血。
“咚!”
庙外题有“静善”二字的长亭上,一个年轻的小和尚将铜钟敲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