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遮天蔽日,烟波浩渺,云海蒸腾,峰峦蜷蜿,若隐若现万山中,苍茫无端。
梁京城八十里余外的地方,有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其竹秀逸有神韵,纤细柔美,长青不败,生机盎然,蓬勃向上。因其不蔓不枝,杆多斑而为斑竹。斑竹仞冬,其叶不黄而紫,乃称紫竹林。
“孤生崖谷间,有此凌云。”神秘的雾岚中,一棵棵挺拔的斑竹,宛如一座座飘渺的山峰,演绎神奇梦幻的浪漫情调。
但如今,竹林大片已被人伐,或做扎营,或当燃木。仅有的竹子偏隅一方,若非畸小,便是丛深,难以涉入。
在这片衰败的紫竹林外,有三军汇合,宗门并立。到处是篝火浓烟,军营紧凑。
中军帐里,薛乾高坐,以下右一是大将军班武,左一为西北镇边军新统帅伍国华。其下,就是十二宗门的宗主,以及断了一只手臂的魏不归等人。他们或多多少都带来了一些将士,壮大了讨伐军的队伍。
众人身前皆备酒肉,几日鞍马劳苦,一路赶来,终是今夜齐聚紫竹林。薛乾先于两日前便已到达,先是整顿三军,严明法纪,又命人精织讨伐大旗,以巡视三军,督察军中人员,排除异己。经此两日,八路大军,共计二十余万人,于紫竹林安营扎寨,等待命令。
今夜,是薛乾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日子。也是主要将军人员共同商讨伐昭帝的前夜。
这些人,都是薛乾的心腹。此番揭竿而起,一人呼,众人应。但因昭帝用了铤而走险、以身御敌,死守梁京城的方式,赢得了百姓的支持,使他们讨伐之路失去了人心,扣上反叛的名号。
这是薛乾没有想到的。谁也想不到,以往那个懦弱年幼,行事唯唯否否的昭帝,得知八路大军齐来讨伐,没有逃跑,也没有屈匿于皇宫中,而是亲率八万虾兵蟹将死守梁京城。
这等气魄,让叛军中一些人内心产生了波动。
薛乾以讨伐为由,圆造反之心。
而昭帝却以梁京百姓安危为己任,誓死捍卫国土。
孰是孰非,谁对谁错,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而如今大势成熟,他们进退两难,已然失据。这条路,只能这样走下去。
但若论成败,昭帝率领的八万虾军,又怎么能抵挡住叛军二十余万威风凛凛的铁骑!
昭帝孤注一掷,以破釜沉舟之势,与梁京城共存亡,其实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办法。
薛乾并未将失去人心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对昭帝的做法不以为然。揭竿而起,讨伐昭帝,是他花尽十年心血笼络各方势力,辛苦经营的大计。在敌我双方人数差异巨大的情况下,昭帝身边能任用的良将义士更是少之又少。在他的眼里,昭帝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根本无力与讨伐军抗衡。
打入皇宫,定是板上钉钉,最多也就是多花点儿时间。
梁京城作为陈国皇宫的外层壁垒,其修筑工程之浩大,倾尽数万人力,耗费可观物资,凿平了几座大山,才筑起如今高达两丈,厚一丈许的城墙。城下更是引入了一条宽大的护城河,宽八米有余,深也达到了五米。可谓是夺天工之力,生生将梁京城变成易守难攻之地。
在薛乾看来,屈膝于梁京城,以城势有利条件,全力抵御叛军,才是一个明智的君主应该明白的道理。不然,赢得了万民拥戴又如何。等灭了陈国,他登基皇位,颁布新法,轻徭薄税,更令明号,取信于民。到时,人心所向,他叛国不道之事,世人便会淡忘,而安于眼前的生活。
纵观九洲历史,每个王朝大国,包括所有的开国帝王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讨伐昭帝,不过是一种大势所趋现象,他所用的手段,也不过是效仿前人而已。
帐中,所有人皆举杯敬酒,对薛乾讨伐之事褒赞称扬,奉承他是为了解救万民于水火,是为了巩固陈国边疆,是为了收复陈国已失的领土,是为了陈国之兴盛,黎民之安宁而揭竿讨伐昭帝。赞颂他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开国仁义君主。
虽然薛乾还没登基,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称呼陛下了。
堂而皇之,亲受万民拥戴的昭帝,却成了他们口中的“无能无用”“荒淫无度”“鱼肉百姓”的暴政昏君。
一群奸佞小人,义愤填膺,指鹿为马,在帐中大肆数落昭帝“莫须有”的罪名,激愤到口沫四溅,面不红耳不赤。
薛乾端坐帅椅上,静静听着帐中一群心腹阿谀奉承的话,并无阻止之意。他知道这些人明面上虽大肆吹捧,暗地里其实都别有用心。
一旦薛乾登基为皇,座下这群“功臣”们必将前途无量,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薛乾虽对这群人的话嗤之以鼻,却无比享受他们曲意逢迎般的示好,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想做皇帝,原来,这才是当皇帝的感觉,薛乾有些得意忘形了。
不过,他作为叛军之首,早已学会了揆情审势,脸上的得意之色很快被他掩藏了下去,装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沉声道:“诸位都是朕同甘苦共患难的兄弟们,等打下了这个江山,朕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不过,明日便是发起进攻之时,具体的战术安排还得与大家好好商讨一下。诸位可知,陈天用集齐八万大军已于梁京城外,八万大军跟我军比起来,虽然不算什么。但他的身边,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这个人道行高深,文武双全,叱咤风云,曾带领陈国打下大片疆土,一生打仗从无败绩,震铄九洲西南。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
“平南王?”座下,有一个将军惊叫而起,不可置信的道:“他,不是早死了吗?”
“不错,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其实还活着。陈天用身边的陈公公,就是当年的平南王。这个老家伙,活了一百多年,命可真长。”
提起平南王,薛乾咬牙切齿,若非平南王还弥留至今,他何须等到现在。
当年先帝举国之力御驾亲征南云国,却不想五十万大军被南云国军围追堵截,杀的四散而逃,先帝也身陨其中,但大胜的南云国并没有趁机攻入陈国,反而调兵重守楚碣关之地。并非南云国不想吞并陈国,只因陈国还有一位平南王的存在,令南云国不敢更近一步。
众人听闻此话,皆惊怒而起,平南王这个名号,在陈国内家喻户晓,绝对算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所以,他象征着不败的神话。
在九洲万年的传说中,人是可以成仙的。而仙的力量,不仅代表了极限,也代表着永恒。他们抬手为云,覆手为雨,云屯席卷,气贯长虹。行走在时间和空间的缝隙中,不受天道约束。
即使成不了仙,得道的人也非凡人能够抵挡,他们的能力,代表着九洲的巅峰。
平南王少负侠气,英明神武,三十岁便成了陈国第一人,令陈国境内各大宗门俯首称臣,不敢造次。传闻他道行高深,能以一敌万,是当世高手之一,实力和一些一二流的大宗宗主不相上下。
而且,在整个九洲大陆上,能成为一流二流大宗的门派并不多。至于陈国境内的所有宗门,只能排在三五流。
所有人都怔住了,脸上浮现出震惊,恐惧的神色。有平南王在昭帝身边,局势对他们绝对不利。很有可能,只凭平南王一人,便可扭转乾坤。
“这……这可如何是好。”有人泄气,抬腕抚额,面呈难色,不知所措。
薛乾瞧着众人这般模样,无奈地摇头,慢开口道:“其实,诸位不用担心。平南王实力虽强,却并未跨入羽化之境。加上年老体衰,如今大限以至,早已力不从心,根本发挥不出自身的实力。只要各位宗主同心协力,全力抵挡他一时,等我军杀去敌营,生擒昭帝,他自然会乖乖束手就擒……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十二位宗主,事成之后,朕许诺你们的天材地宝,每宗多领一份。”
以天门山人,虞竹道人,玄山毒老,梦虚师太为首的十二宗宗门的宗主都面露难色。平南王自然不好对付,薛乾亲口许诺多给一份天材地宝,对他们来说,又充满了诱惑。一时间,十二位宗主相互交头接耳起来,他们在商讨,同意或者不同意。
对于修道之人来说,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之类了。这些东西,是修道之路必不可少,最为诱人的东西。凡是修道之人,无人不想要。
薛乾静静地坐在帅椅上等待,内心没有一丝波澜。他清楚,这十二位宗门的宗主不会拒绝他。因为,没有人会经得起多给予一分的诱惑,何况这是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很多都可遇而不可求。
果然,玄山毒老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对薛乾微微抱了抱拳,两眼发光的道:“陛下,老夫定全力牵制平南王,给您争取时间。不过,老夫希望陛下能答应老夫,在两军交战时,允许老夫的弟子去收集人的鲜血。”
薛乾听了,不禁皱了皱眉,又点点头,还是同意了。
这玄山派修炼的功法阴毒,加上需要大量人的鲜血去淬炼身体,引起很多宗门的不满,不让其壮大,所以玄山派除了宗主之外,只有一个弟子。
当然,如今十二宗主为一营,也没有他人有意排斥这老毒物。
眼见玄山毒老答应了,虞竹道人,梦虚师太,天门山人也走上前表示同意,紧接着,其他宗门纷纷附和。
薛乾脸上露出笑容,长声道:“好,那就由你们十二宗对付平南王,如何进行牵制,具体就由你们十二位宗主自行商量……各位将军,明日就是发起进攻之日,为避免我军伤亡过大,各位有什么万全之策?”
座下人群先是喁喁私语,后干脆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每个人都竭尽才思,向薛乾说出自己的战略谋术。大多人的想法一致,就是利用敌弱我强的绝对优势,从四方围堵逐渐击退,将昭帝逼到梁京城下,再从敌人内部打一个出其不意,彻底控制住昭帝,逼他退位让贤。
薛乾赞赏不已,点头称是,如今梁京城已封,探子的信无法送出,还好他提前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一切都在计划中。
“几位将军所言极是,不过末将有一计,不仅会使我军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还可以更快更省力的击溃敌军。”许国华站了起来,恭敬的向薛乾行礼。
“哦!你说!”薛乾盯着这原是薛平之的军师,饶有兴致的道。
伍国华先是瞧了一眼侧身后的魏不归,才拱手道:“陛下,如果我没有猜错,敌人应该是在我军发起进攻时第一时间放箭对我军进行消耗,我军伤亡在所难免。所以我建议,将陛下征集的五万新兵挡在前面,我四方边疆军都是骁勇善战者,让新兵顶在前方,无疑更好的保存了实力……新兵之后是轻骑兵,轻骑兵的主要任务是为冲跨敌军的阵型,只要冲散了阵型,我四方边疆军便可长驱直入,但此时的战线不能拉得太长,所以尽量将敌人战斗的路线缩小。之后,由末将,班武大将军各带一队精锐兵马,从两侧切入,阻断敌军所有的退路,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昭帝的军队逼入城下……其它方面,我和列为将军想法一致!”
众人点头,他们怎么没想到。伍国华这个计策最好,五万新兵充其量就是去送死,既然是去送死,当然要送得有价值,有意义,这样才可能更好的减少军队伤亡数字。而以轻骑兵发起冲锋冲跨敌人的阵型,大军直接杀入,这要比合而攻击好很多。再是缩短战线,让两支精兵从左右切入,可让敌军腹背受敌,直接封死了两边的退路,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阻断昭帝从这两方逃跑的想法。
薛乾听完,仔细的想了一下,双目放光,赞道:“确为好办法!”
一旁,那新兵的统帅却使劲的摇头,叩跪在地,蜷跽一团,急切的道:“陛下,五万新兵虽无战斗经验,却也是人命啊,这样做对他们不公平。”
薛乾皱眉,质问道:“那依你看,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那人心惊道:“末将没有。”
“有战争,必有伤亡。朕不是存心让五万新兵去送死,而是想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将军,你明白吗?”
薛乾走下帅椅,将跪在地上的将军亲自扶起,苍老的脸上满布动容和无奈之色。
那人脸上露出不忍,却见薛乾这般模样,他心里清楚,自己无法劝说薛乾改变主意了。索性点了一下头,哀道:“以后,还请陛下善待他们的家人。”
他只是说了这句话,便黯然的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他们都是英雄。”
薛乾真情流露,长长叹了一口气,便直接宣布道:“就按伍将军所献的计策实施,不得有误。传令下去,明日天亮时发起进攻。”
……
翌日,天还未完全亮。
冷风嗖嗖地刮着,漫天云雾疯狂地奔咆哮着。黑云压在天空中,仿若在酝酿着一场滔天的大雨。梁京城楼上烽火连天,驻守城池的七万士兵排列站在城楼上,肃穆庄重,一动不动地望着城外的茫茫山野。
雾是那么大,那么浓,扑在人的脸上,仿佛是人吐出的一口冰凉的水汽。王友的头顶凝结出了一粒粒细小的水珠,好像白白的秋霜,好像年迈者的银发。
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在担忧着,有一颗赤胆忠诚的心,在难过着。
直到,一乘华丽的轿子出现在他眼底。
京城有官员徐徐行来,一个,两个,三个……不一刻便是一大群,他们对着郑翀恭敬致意,弹冠相庆间,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传来。
有将士不厌其烦,扭头向王友的方向看过去。
郑翀登上了城楼,与守城的将军并肩站在一起,轻耳交谈。他眺着远方,脸上净是气定神闲之意,好似在欣赏着远方的云雾,何时能爬上山岗。
昭帝今日身穿金甲圣衣,头戴刻龙宝盔,一条红色的披风摆在身后,燕颔虎须,雄姿英发。腰挂一柄宝剑,高高站在轩辕铜车之上,双手抓轼,目指远方,笑比河清。他所处的位置,正是万军之中,而围绕他而行的是三千多名气息深沉,英姿飒爽的皇宫禁军。
八万大军步兵列八营,分配轻车兵,马弓手,步弓手,剑盾兵等士兵万余,按次序排列成一个“吕”字形方阵。
这是平南王深谋远虑的战术。
从经验上来分析,此方阵用于防御,乃兵家大忌。因为一旦被敌人形成包围之势,特别是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很容易导致全军覆没。
很多将军都觉得这个战术有问题,但奇怪的是平南王仍坚持己见,不等昭帝同意,直接吩咐下去,让大军列了此阵。
昭帝亲自督战,万军军心凝聚,振奋不已。又有平南王这位陈国传奇人物,他们内心受到了极大鼓舞,竟无一人逃跑。
仅八万余人的大军,从远处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大有一番波澜壮阔,气冲斗牛之势。士兵们披坚执锐,眼里透露着无畏,严阵以待,愤怒的望着远方压过来的豆影,随时准备着拼杀。
万军中,昭帝扭头看向身旁换上一身黑袍的平南王,带有急切的口吻问道:“平南王,此方阵真的妥当?”
这是他第一次随军打仗,对于制定战术谋略,进行调兵遣将,他是一窍不通。听闻有将军闲语,心里很是疑惑,这才向平南王问道。
平南王花白的头发披在羸弱的肩上,稀稀疏疏的,眼里却透露出一道傲然的神色,对昭帝笑了笑,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老奴年轻时打过无数次仗。尽管敌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老奴也从未败过,你可知,这是为何?”
昭帝一愣,脱口而出,道:“平南王英勇善战,无数能敌,自然从未有过败仗。”
“不,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你听我一言——”平南王抬头仰望黑压压的天空,悠悠叹道:“战争是残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只要是打仗,就不能选择一味的抵抗。如果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这一场战役,从气势上就输了。”
“老奴列之战术,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进攻。以御为攻,以攻为守,敌强我坚,敌弱我进,没有什么退路,但也不是死路。打垮了敌人,生路就在眼前。陛下,你懂老奴的意思了吗?”
平南王颇有耐心的说道,身在战场上,却无一丝紧张。
昭帝听完,内心震撼,愣愣地盯住平南王,突然明悟了他为何一生无败绩。原来,不是平南王天下无敌,而是每一次打仗,他都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军队共进退,不论面对何种局面,他都英勇无畏,顽强不屈。
原来,这才是他一生不败的真正原因。
昭帝回眸一笑,使劲的点了点头。
冷风灌耳,军旗猎猎作响,剖开远处的浓雾,敌军密密麻麻的士兵隐约出现在他的眼底。
“弓箭手准备!”昭帝拔剑高举,向前方猛地压去,眼里有一道光,睥睨天下。
平南王欣慰的点点头,昭帝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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