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
从哪个方向看,这都是一座很普通的庭院,古朴简陋,幽静僻远。也正因如此,这院中难得郁郁芊芊,琪花瑶草,绿树成荫,又有亭台溪流,柴扉方台。若是晴日,万芳争艳,蜂拥蝶绕,让人意趣盎然,端生闲适之乐。
潺潺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撞在青石板上,迸起一地的雨花。疏窗轻掩,在呼啸的朔风中半开半合。窗花摇摆,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有冷风灌进,寒意刺骨。
屋子里设施显得古朴陈旧,漆红的八仙桌早已褪去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醇香的酒气,和着缕缕升腾的檀香闯进人的鼻孔,说不上有多好闻。
一张缺了一角的大椅看起来破烂不堪,此刻却被醉酒的少年霸占而躺,他左手拎葫芦,右手搭在大腿上闲适的轻叩着。见他脸色发红,闭眼微酣,已有几分醉意呈现。几乎每过一刻,他就要举起手中酒葫芦往嘴里倒上一口,然后细抿着唇,露出一副无比知足的模样。
而同坐在此屋的两名绝色女子,被他晾在一边。
剑一不知何时重新换上了黑色长衫,戴上了斗笠面纱,环剑在桌,闭目养神。
一旁的洛羽怎地闲不住,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外面的大雨,又起身左右踱步,感觉实在是枯燥无味。
自几日前平南王来访后,三人便来到了这偏僻的院落中住下,也不曾跨出一步。这样的生活,可真让这个小魔女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安。
外面依稀有战斗的声音传来,空气中渐渐弥漫起血腥味儿。原本闭目养神的剑一霍然睁开双眼,瞟了一眼窗外,低声细语道:“两军的战斗已经打响,希望陈国皇帝能够抵挡住。”
“本姑娘认为很难。”
洛羽很不客气的瞥了剑一一眼,缓缓说道:“陈皇自作主张出城作战,兵微将寡,根本无力与薛家几十万大军抗衡。要本姑娘说,既然都打算出手帮忙了,就应该直接去取了那薛老头的脑袋,这样,陈国的危机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丫头。你想的太天真了。”李忘尘躺在椅子上,不曾睁眼,脸上颇显平静,轻轻说道:“陈国发生叛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我猜测,其中很有可能会牵扯到第三方势力,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不能出手。”
李忘尘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当日平南王对他透露出的一些惊人消息。穆易慈的为人他最清楚不过了,此人蛇蝎心肠,阴险程度不亚于薛乾,为了一己之私,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不仅善于攻心计,还十分会演戏,加上一副天生媚骨,婵娟此豸,不仅让魏不归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薛平之余下的六万镇边大军居然也听命于她这个刚“上任”的将军六夫人,就连昭帝都被迷得神魂颠倒,独宠她一人。可见这是个极为不简单的女人,她的存在,或许才是陈国面临的最大危机。
此人,才是最应该值得主意的。
虽然这一切只是李忘尘听完平南王讲述后的大胆猜测,但总要防患于未然,以免后患无穷。
所以三人与平南王商议了一番,那就是不避此战。在昭帝危急之时,三人才会出手相助。一是避免剑一这等大宗修士参与到世俗的纷争之中,毕竟身为大宗之人,本身实力早已驾驭普通人之上。为了整个九州大陆的平衡,这些正派大宗之间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宗下子弟参与世间权贵名利的争夺。二则是引出陈国朝中的所有蛀虫,将之连根拔起,才能换取一个国家之间的和平稳定。
剑一点了点,同意李忘尘说的话。黑纱下,一双晶莹剔透的蓝色大眼中,却露出了不忍之色,轻道:“此战之艰难,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在其中。”
“只要有战争,就免不了死亡。换句话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相互争夺。流血牺牲,伏尸百万,都是世间百态。人类自相残杀之事,古来今千千万,不胜枚举,难道剑一兄还没看清吗?”
李忘尘略微睁眼斜视了一下剑一,对于这个女扮男装的新朋友,他多少有些不习惯,连同称呼也没有改口。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看人处事那么通透。”剑一有些惊愕的说道,自从认识了李忘尘以来,她发现这个少年不仅聪明绝顶,就连心智也较同龄人成熟不少。
若不是经历了太多,他又怎能有这等觉悟!
李忘尘起身,眼睛瞟向门外,别有深意的说道:“尘世欲望皆由心生,也由心灭,看淡皆淡。人生苦短,与其在世百般烦恼,不如放下虚无缥缈的执着,逍遥快活的好。”
剑一莞尔,叹道:“可凡尘之事,又岂是那么轻易放得下的。”
李忘尘闻言,就像受到了什么冲击一样,双眼怔怔的盯住剑一,深深蹙眉,不知心绪几许。许久,他才无奈摇头又点头,从口中挤出两个极为不接受的字眼:“是啊。”
尽管他不想承认剑一说的对,但这是事实。就拿他来说,他也绝对放不下尘世间某些东西,比如仇恨,上一世的仇恨。
“太深奥了!”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能有什么烦恼呢,灵动的大眼睛在柳叶眉下扑闪着,笑嘻嘻的道:“本姑娘觉得人活一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快快乐乐,洒洒脱脱。”
剑一听到这话,不禁低头笑了笑。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个不谱世事,顽皮好动的小姑娘倒是多了几分好奇和喜爱。同为女人,她却不能和洛羽一样,活的天真无邪,率性而为。
李忘尘脸上露出几分宠溺之色,轻轻拍着小丫头的脑袋,憨态可掬的道:“要是所有人都跟你这个丫头一样贪吃又爱玩,这个世间的人不就全成胖子了。”
“哼!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好酒,这个世界早就变成了酒坛子,喝死你,臭小子。”洛羽狠狠瞪了李忘尘一样,一脸的不服气,又收腹挺胸恶道:“还有,你是不是在说本姑娘胖,本姑娘哪里胖?”
李忘尘醉眼惺忪的盯着小丫头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怪异的色彩,嘴里嘀咕道:“某个地方确实挺胖的。”
“混蛋!”洛羽顺着李忘尘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处,顿时咬牙切齿,气不打一处来,运起灵力,提腿就是一脚。
“哎哟!”
李忘尘直接从房间里飞了出去,落地之后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剑一坐在桌前,听着这两个活宝的对话,全然无动于衷,隐在黑纱下的脸颊却微微发红,又觉好笑又觉好气,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发酵。
虽然,她也很想融入到李忘尘和洛羽的这种深厚友谊中,但总觉得有些碍于情面,好多话,她说不出来。
有雨敲窗,剑一心绪不宁。身在江湖,内心总有轻柔的一角。此刻,缓缓流淌的不只是雨声,还有那些不安稳的心绪。不曾拥有的牵挂和眷念,在此刻苏醒。
自从有了李忘尘这个朋友以来,她不再觉得孤单,却多了一些朦胧的心绪,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微妙情感,像线一样束缚着她。
“李忘尘!”她突然拾剑站起。
这一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似乎是脑海的一种不明欲望,抑或是内心的一种奇怪冲动。
但当她站起来叫出李忘尘的名字后,就突然愣住了。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绪在这一刻,宛如滔天巨浪翻天覆地滚滚而来——彻底乱了,脸上更如火灼烧了一般,一直烫到了耳根之下。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呼唤李忘尘的名字,此刻的她,后悔不已。喊出了这个名字,却不知道为何要叫,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像单纯的想去叫这个名字而已。
门外,李忘尘一张俊秀的脸蛋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而挤作一团,摸着疼痛的屁股贼兮兮的跳起来,正欲对洛羽发飙,遽然听到剑一的呼喊,便脱口而出:“剑一兄,多说无益,不要阻止我,今天我誓要打哭死丫头。”
说罢,便是恶狠狠的向着洛羽冲去。
“你……你居然羞辱女人——我们女人怎么了,不如你们男人吗?”
剑一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寻到了理由,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言辞又光明正大。李忘尘身子一脸诧异,停下动作,扭头奇怪的说道:“我没有啊!”
“看剑!”剑一不等他解释,右手拔剑,脚下掀起一阵风,莲步矫转,快似闪电,直刺李忘尘。
“无理取闹。”
李忘尘神色一凝,吓得匆忙后退,不敢硬接下剑一的攻击。
洛羽瞪大了双眼,脸上也浮现出惊疑的神色,这剑一好生奇怪,说动手就动手。不过,既然是看好戏,她也乐在其中,正好解解闷呢。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上面,一边欣赏二人的战斗,还不忘一边给剑一加油助威:“打他屁股,打他嘴巴……”
半刻钟后,剑一兴许是打累了,合了剑,抬袖轻轻拂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转身就走回桌前坐下,还给自己斟了一盏茶,送入口中。弯了弯柳叶眉,方才于嘴角勾起一道怪异的笑容。
当初自己可是说好的,等找到了这个臭小子,定要给他一顿好揍。
鼻青脸肿的李忘尘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委屈巴巴的独自坐在一旁,不停地偷瞄着满脸若无所事,闲情品茶的剑一,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凶残,心下疑惑之余,不知将她咒骂了多少遍。
洛羽瞧见李忘尘这幅模样,于心不忍,再然后就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咯咯声,宛如银铃般空灵悦耳。
捂着肿脸的李忘尘瞅了她一眼,顿时怒气横生,大喝道:“死丫头,你给我闭嘴!”
洛羽笑容满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道:“好啊,李忘尘,你可真好胆,打不过你的剑一兄,想把气往本姑娘身上撒?欺本姑娘人美心善,不敢揍你吗?”
打架,她可喜欢了。
李忘尘见她这模样,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啦。
剑一宛如葱白的柔指点在桌面上,发出微弱的敲击声,两腮胜雪的俏脸上,极力克制住想要发笑的冲动,正色道:“不要闹了,雨一时住不了,随我出去看看吧。”
她自个拾起剑,夺门而出,跳上湿滑的房檐之上,看她步履平稳,健步如飞,转眼就掠就去了百十米的距离。而漫天的大雨,则顺着她身体的四周,自动散开,无一滴沾染在她身上。
洛羽不再多言,瞪了一眼李忘尘,棉丝绣鞋轻盈一踏,便带着她那妙曼的身姿飞上房顶,往剑一方向驰去。
李忘尘摇头苦笑,不甘愿的提起了酒葫芦,满满的灌了几口,方才负剑追去。
风雨下,位于梁京城楼前一座最高的楼房。有三人气息内敛,站在这高楼顶上,眺望着下方的激烈的战场。雨水顺着三人的周身飘过,被一层无形的气罩阻挡在外。
洛羽心地善良,兀自站在李忘尘身旁,瞧着下方战场人的王友身负重伤,仍浴血奋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她的脸上浮现恻然不忍之色,哀怜道:“想不到这太监公公倒是一片赤胆忠心,就让我助他一臂之力吧。”
说着,便要取下腰间的灵影鞭下去帮忙。不想被剑一用剑拦住了去路,冷声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能下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洛羽急切的声音淹没在下方悲壮的战斗声中。
“他死不了!”
李忘尘眼光瞥见远处行来的一支多达上万的百姓队伍,慵懒地伸着腰,慢条斯理的道:“薛乾叛国,反叛的不仅是朝廷,还有万千的黎民百姓。人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没有正义的战争只是暴虐。薛乾要叛国,还得问问这陈国千千万万的百姓是否同意。”
果然,洛羽见此,便不再冲动,脸上隐去焦急,转而变成了憨笑,嘟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可爱极了。
下方,王友等人因得到四方的百姓帮助,以及城中二万守军的加入,困境立马变成了优势,一时势如破竹,直碾叛军,叛军则如鸟兽散,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这些逆臣贼子,就让城中的百姓去处置吧。咱们,也该出城看看了。”
莲步再移,剑一冲天而起,在城中守军节节胜利之时,她悄然无踪影的来到了城外。
李忘尘和洛羽则御剑而行,紧随其后。
梁京城外的战斗异常残酷,触目惊心。
举目之处,江山硝火弥漫,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雄沉浮。千里青天雨瓢泼,战场万人拼杀,道是男儿至死心如铁,都为翻云手,满腔热血,引燃愤恨,兵刃舔血,剑斩头颅,舍生取义,誓卫家园。握虎符挟玉龙,凭羽箭射破,倾倒湖山苍茫。令血洗大地,草掩白骸,漫天腥臭,秃鹰衔肉。战马伏地,纛旗坍塌,惨不忍睹。
远山寒涧起猿啸,又闻闺中泣泪声。不怕俗世尘葬尸,只愿丹心映青冥。
三人见状,皆露出了无比震撼的目光,纵是见多识广的李忘尘,也为之动容,洛羽的眼中,更是流露出深深的怜悯之情。
只这一战便长达数小时之久,昭帝的军队死伤无数,已呈败退之势,边打边撤。即便这样,几万大军仍同仇敌忾,万众一心。鲜血如鹅毛一般在眼前飞溅,他们冰冷的目光里闪烁着不畏的精神,一次又一次的将追来的叛军绞杀,护着昭帝的战车,一路撤回扎营之处。
这里还驻扎着一支上千余的粮草军,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儿,让这些粮草军都红了双眼,他们各自站在军营中,盯着远方的战斗,希冀着昭帝的凯旋。即便在知道根本不可能的境况下,他们依旧满心期待着。
主帐之中,除去帐中放置的巨大摆阵图,便空空如也,安静的出奇。
此时有一身披红艳对襟褙子,下穿明宫锦绣鞋的华贵女子站在帐前,命两位丫鬟卷起帐帘,她一脸平静的盯着帐外观瞧。
见她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一张尽情诠释东方美人的脸蛋上,生着一双勾人魂魄的媚眼,看起来妖娆妩媚,又楚楚动人。亵衣薄薄胜在雪肌上,将窈窕婀娜的身姿衬得更加动人。美中不足的是微微隆起的小腹,但也因这薄纱的褙子衣凸显得高挑靓丽,别有一番风味,加之一股高贵而不脱俗的气质,浑然天成,让人看了便过目不忘,辗转难眠。
怪不得令昭帝也都神魂颠倒,穆易慈姿容绝对称得上倾国倾城,霍乱朝纲。
如今大计既成,她内心怎难平静,几乎是兴奋得想要发狂。
人的一生应该追求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这些都让平凡人大费周折,荒唐一生,也遥不可及。而今,它就快来到了自己身边,穆易慈内心怎能平静。
她强忍心中的激动,在帐中不断踱步,以尽力平息内心的波澜,这一幕落入身旁的两个丫鬟眼里,都笃定是在为昭帝而担忧着。
又有人何人知道,她内心种下的种子,到底有多骇人听闻。
远方的战斗声渐渐在耳旁清晰起来,穆易慈目光掀开依稀的雨幕,看到了往回撤的败军。
这一刻,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不顾漫天的大雨,夺帐而出。
旷野上,昭帝满身是血,颓然站在战车上,看着疯狗似地,奋勇杀来的叛军,一脸愤恨绝望之色。
“梁京城就在身后了,朕若再退,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他喃喃自语,放弃了撤退的想法,急忙命令众军各自为战,与叛军进行最后的殊死搏斗。
适逢其时,天空云开雾散,骤雨初歇,狂风卷着寒气拂过。一米阳光撒下,温度回升,湿透的大地,在阳光的照射下,升腾起缕缕的白气,宛如轻雾一般,将旷野密密麻麻的尸骨掩埋。
战斗还在继续,不过这番死战将更为惨烈。
半空中,十二道身影不停地交锋,各式绝招尽出。平南王身上破破烂烂的,早已是拼尽了力气,被对面的十一位宗主打得接连口喷鲜血,满眼昏花,意识模糊。但他仍是凭着一股顽强的精神和坚定的信念,咬着牙死死坚持。
他知道,一旦自己支持不住,已军必然士气低迷,无心再战。这种情况,是他不想看到的,不论如何,他都要为昭帝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对方剩下的十一位宗主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上多少都挂有几道伤口。若是论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是平南王的对手。眼前,是集十二宗门宗主主之力,还是在陨落一位宗主的情况下,才堪堪将之击成重伤。
众人从四面八方将死气沉沉的平南王围住,各凭自身最强的招式不断发起攻击。
天空,云霞交织,日光普照。大山深处杠起了一道五颜六色的绛,由南驾到北,直通天际。十一宗主身形大展,运起灵力,握紧手中兵器,像雄鹰捕猎般迅捷,脚下旋起一道道残影,便来到平南王面前,对着他发出致命的攻击。短剑划过,平南王面沉如水,与临近的一位宗主手中的兵锋硬撼在一起,霎时火光四射,强大的灵力外溢,将二人同时震退。
这位宗主倒飞了出去,手中兵器脱落,迎空便是喷出一口鲜血,被同伴接下,气息萎靡,已无再战之力。
平南王凌空退去了几步,颤手抚着胸口剧烈咳嗽着,口沫带着鲜血喷出,显然伤到了五脏六腑。可不等稍作憩息,身后便有数人扑来,近身又是一场猛烈的攻击,天空中闪过一道道灵力震荡,宛如灿烂的烟花从中爆炸开来,震慑四野。
为了诛杀平南王,十一位宗主可谓是煞费苦心、手段尽出,轮番对他发起了消耗。纵然他们不敌,但平南王身负重伤,加上年老体衰,自身发挥不了多少实力,也承受不住他们不断地攻击。
几番下来,天空爆发出一道剧烈的碰撞,平南王无法稳住身形,由空而坠,接连口喷鲜血,落到地面上,连起身都无比的艰难。
他已命在旦夕,溃败就在眼前。
众宗主长出了一口气。
虞竹道人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稳住倒飞的身形,强忍五脏六腑火辣辣的疼痛,开口道:“这次楚宗主惜死在平南王手中,等我们将他杀了,皇上许诺的那份药宝,由大家平分如何?”
“粲……老夫同意。不过,老夫还想喝一喝这陈国第一人的鲜血,不知味道怎么样,各位可不要与我争哦。”
玄山毒老阴恻恻的笑着,腹部上,霍然是一道骇人的伤口,皮开肉绽,怵目惊心。
“谁稀罕,你这丑陋家伙。”梦虚师太一脸憎恶之色,经此一战,脸上也添了一道伤。
“各位,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平南王不死,我们的威胁就还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亲手杀了他。”
倒是这一头鹤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天门山人识大体,顾大局,平南王不死,他脸上的那份沉重的顾虑就不会消失。
玄山毒老身先士卒,露出青灰色的手骨,拍胸道:“就让老夫去杀了他,正好尝尝他的血液。哈哈……”
他粲然一笑,不等他人同意,便卷起袖袍,凌空而下。
地面上,平南王踉踉跄跄的站起身,眼里带着落寞之色,缓缓看向昭帝退去的方向。
这一战,他败了。这一生,唯一一次失败。
面若死灰,气若游丝,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弥留之际,想去见自己的曾孙最后一面。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尽管还是那么佝偻不堪,那么苍老孤凉。
手中的短剑,再次从他的宽袖中露出。他从口中沥出一口黑血,一剑斩向空中,再次凌空而起。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停留,而是选择向梁京的方向奔去。
玄山毒老人在空中,仓促接下这一剑气后,滚落在地上,胸口再添一道伤口。他望着平南王逃去的方向,心里估摸不定,脸色却吓得惨白,愣在原地,不敢追去。
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要是刚才平南王要杀他,此刻自己恐怕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上方的十人瞧见这一幕,都心生畏惧,忌惮不已。待平南王冲去了老远,天门山人才看出事有蹊跷,顿然醒悟过来,极速往前方腾去,大声催促道:“他在虚张声势,快追!”
梁京城外,昭帝的大军彻底陷入了苦战中,被叛军分流围杀,连同昭帝身边的几千禁军也都死伤惨重,十不余一。漫天遍野浓烟滚滚,旄旗覆地,尸山血海,悲凉的气息袭卷苍茫,何其惨烈。
薛乾率领大军将他们团团包围,包括刚参与进来的一千粮草军。至此,这一战彻底落幕,昭帝八万大军,只剩下一万余人,其他的,皆葬身于此地。
昭帝跳下战车,不顾众禁军的反对,在几位将军的保护下,一路拍着士兵的肩膀,递过赞许和感谢的目光。来到大军的前面停下,他缓缓转身,一一扫过众人,眼里盈有泪花,大声地冲着他们喊道:“你们,以及死去的所有战士,都是我陈国的英雄,是朕的恩人。你们的付出,朕感激不尽,永远铭记在心。”
当着上万士兵们的面,他深深地向着他们鞠了一个躬。
“皇上!”
士兵们双目发红,即使面临苦战身受重伤也不曾哼一句,此番见到昭帝如此,忽觉心里十分难受,就像堵着一块巨石一般沉重。
“保护我皇,万死不辞!”有人高呼,万人响应。
昭帝的这一鞠躬,让士兵们彻底认同了这个开明的君主。
但眼下,好像什么都晚了。
薛乾骑着战马,抬头仰望天空,当初志存高远,今天得如愿以偿,可谓是梦之所求,甭提多么称心如意了。
当真是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这一切是多么来之不易啊,薛乾呼吸都加重了许多。他撵着战马,昂首挺胸,在魏不归等人保护下,意气风发的来到叛军之前,与昭帝面对面对峙,气焰嚣张不已。
望着一脸失魂落魄的昭帝,他眼含嘲弄之色,居高临下的道:“陈天用,放下武器,带领你的残兵们投降。并拟下诏书退位让贤,等朕名正言顺坐上皇位,自然会善待好你,到时赏你百亩良田,封你一城之主,如何?”
薛乾不容置否的说道,虽是在与昭帝谈判,却更像是强势碾压,不给昭帝任何谈判的机会。
“还没坐上王位,就迫不及待称呼自己为‘朕’了吗?薛乾,你大逆不道,谋权篡位,朕岂能如你所愿。”
昭帝戏谑不已,他虽被叛军包围,无路可逃。但面临困境仍是镇定自若,雍容不迫。一番言语言语更是不吭不卑,实有帝王之风度。
“哦!”
薛乾不以为然,沉声道:“陈天用,别说朕不给你这个情面。你若识相,还是赶紧拟下诏书吧。不然,朕先杀了你,再率领朕的这二十万铁骑,踏平你的皇宫。到时,这整个陈国,还不就成了朕的囊中之物了吗?”
昭帝愤然不已,指着薛乾臭骂道:“我陈国泱泱数百年,山河表里,沃野千里,不是你一个奸佞小人能够取代的。朕且问你,当年先皇举国之力出征南云国,到底是不是你泄露了机密,导致父皇驾鹤他国?”
“没错,就是朕。陈天用,你奈我何!哈哈……”
薛乾肆无忌惮的狂笑,心情大好。
“我杀了你这个逆贼!”
昭帝听见,不禁怒火冲天,拔剑就欲杀去。
“陛下,不可冲动!”
正在这时,天空落下一道消瘦的身影,正是极速赶来的平南王。
落地后,他脚下一个踉跄,喷出一口老血,跌倒在地。
“太爷爷!”昭帝急忙去抱住平南王,见他浑身破烂不堪,气若游丝,脸上死灰一片,几乎没有了生机。
平南王无力地睁着快阖上的双眼,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咳嗽了一声,艰难的说道道:“不要冲动……天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战,不言败!”
他用干枯的手,死死抓紧昭帝的胳膊,将手中二尺青锋递过去,不舍的道:“我……快不行了,这是……陪伴我……一生的剑,太爷爷没有挡住他们,这剑……你要留着。有幸保住陈国,用它……杀光贪官污吏,斩尽乱臣贼子……太爷爷死……而无憾——可惜,等不到那……一刻……”
他抓着昭帝胳膊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一双深陷的瞳孔中,至死还带着一丝遗憾。
“太爷爷,您不能死,您不能死,您还要等着我平息这场动乱,设宴庆祝胜利,不是吗?我不想您死,您快活过来啊。”
昭帝目眦欲裂,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内心无比难受,抱着死去的平南王尸体使劲地摇动,实在是不能接受这唯一的亲人离自己远去。
身后的将士们也都潸然泪下。平南王一生驰骋疆场,纵横捭阖,留下了无数辉煌的战绩,想不到最后一战,却是死在国内的动荡中,令人可叹可泣。
“哗哗——”
十一道身影紧随其后,降落在薛乾的旁边。眼见平南王身死昭帝怀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们都身负重伤,此刻心中恐惧放下,皆感觉浑身伤痛难忍,脸色发白,便直接结跌伽而坐,闭目运气疗伤。
又是一条好消息,薛乾眉毛挑了挑,内心十分畅快,对打坐疗伤的众宗主说道:“朕等了整整十年,终于看见这个老东西死在这里。很好,等事情结束后,各位宗主都有重赏。”
他放声大笑着,任凭昭帝那普通鹰眼一般带着仇视的犀利目光在他身上停伫。
昭帝收回仇恨的目光,没来得及擦去眼泪,将平南王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又将平南王交给他的这柄散发着凛冽寒光的短剑握紧在手心。
“太爷爷,你是我陈国最大的功臣。朕不会让您死得那么冤屈。朕势必血洗十二宗门,为您报仇雪恨。”
昭帝暗暗发誓。
“如今你所仰仗的平南王已经死了,陈天用,你拿什么跟朕斗?对了,朕还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不,对你而言,不算是好消息,而是坏消息。”
薛乾满脸讥讽,继续道:“你可知,驻扎在梁京城中的大部分守军,实际上都是朕的人。若朕没有猜错的话,他们此刻已经将你的人杀光殆尽,只待朕挥师城下,他们便开城迎接朕的大军入城!朕说过,你若愿意拟诏书退位于朕,朕可既往不咎,允你做一城之主。朕给你半刻钟的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有自己的想法,逼迫昭帝拟诏书,名正言顺继承皇位,可比直接发兵血洗皇宫强势上位的好。他可不想背负盗国窃朝之罪,让陈国百姓私议不断,让九洲人士唾弃。
任何一国的史书,都是统治者自身主观的文字化,只要他有了昭帝亲自拟下的诏书,这段陈国历史,他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昭帝早已剖析其祸心,没有任何犹豫,不屈不挠的道:“薛乾,朕知你早已开始蓄谋,用不着打着‘为子报仇’,‘顺应天道、揭竿而起’的旗号来讨伐朕,朕不用考虑,也不会投降,更不屑于屈服在你这个奸臣贼子的脚下。”
“是吗?”薛乾微微皱眉,仍觉是自己给予的权贵昭帝并不满足,于是将语气放缓,劝道:“你可真想好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与其做无所谓的牺牲,不如好好安度余生。这样,朕再封你一座城池,让你做上一国之王,与平南王平起平坐,如何?”
昭帝讪笑道:“名副其实吗?”
薛乾神色一喜,以为昭帝是心动了。嘴角微翘,继续循循善诱,耐心的说道:“朕膝下无子,只要你肯拟诏书退位于朕,朕一定将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不会让你受到一丝委屈。”
“哈哈!”
昭帝突然大笑起声,凌乱的头发沾在欲血的脸上,露出决裂般的笑容,怒指薛乾,义愤填膺的道:“老贼,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害我父皇,杀我太爷爷,灭我陈国将士数万,毁我陈国基业,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朕岂能受你蛊惑,屈辱你脚下,苟且偷生。去,给我带人来。”
“是,陛下。”
一员浑身是伤的大将领命,跨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残军中。
那边,薛乾的脸瞬间阴沉了下去,任他百般劝说这昭帝,他都不为所动。不由得杀心渐起,拂袖道:“既然你不识抬举,就别怪朕无情无义,所有将士听令,将陈天用的残军给朕杀光,一个不留!”
“慢着!”
残军之中,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洋洋盈耳。在这满是男人战场人,突兀有一女子的声音响起,又是这般动听,令在场所有人忍不住侧目而去。
只见一华贵女子,袅袅婷婷走来。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转眄流精,光润玉颜,高贵典雅。身姿婀娜,妩媚动人。更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看起来雍容华贵,气质绝双。
面对两军龙威虎振、剑拔驽张之势,这个高贵的女人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仿若夺尽阳春灿烂。她的头发虽被雨打得有些凌乱,却也无法遮掩住她那绝美的容颜。
至于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则被这战场上肃杀的气氛吓得脸色苍白,各自低着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来到昭帝面前,她先是优雅的两手松松抱拳,在胸前右下侧上下移动一下,并微微屈膝鞠躬,向昭帝行了一礼。
但见她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将目光移到对面薛乾的身上时,笑容遽然凝固,但还是温婉的致礼,轻声道:“婢子拜见薛公。”
她风度优雅,气质雍容,妩媚妖娆,容颜惊人。只那倾城一笑间,若清水出芙蕖,菡萏灿芳华。
有将士偷偷吞咽口水,被这个美丽的女人所吸引,注目不舍移。
“穆易慈!”
薛乾凝睇着来人,脸色顿时一沉,抬手示意后方揎拳掳袖的将士停下,心中悄生疑惑,质问道:“你,不是被打入了天牢中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为什么?”
穆易慈莲步轻移,秀气的脸上,俄顷露出一副凄惨不已的模样,眼里滚落粒粒饱满的泪珠,就像有无尽的委屈想要发泄出来,张口道:“薛公,婢女身怀六甲,肚子里的孩儿,可真真切切是您的亲孙子,是夫君遗留的唯一血脉啊。可——您为什么不信,眼睁睁看着婢子被人抓走,没有一点动作。”
薛乾瞧见梨花带雨,满脸委屈的穆易慈,心不由得软了下来,柔声道:“易慈,不是你想的那样。朕信你,一直都信。快,过来朕的身边,朕保护你和孙儿。”
“薛老贼,你以为,她过得来吗?”
昭帝一副丧心病狂的模样,短剑在手,一把扣住穆易慈的雪颈,将之束缚在身前,冲冠眦裂似的狂笑。
薛乾大惊之下,乜斜了一眼疯狂的昭帝,顿时明白穆易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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