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朱翊钧一定想象不出万历十六年刚刚二十岁的魏忠贤在刚入宫时是个甚么模样,因为朱翊钧对这位九千岁的认知局限于史书,书上的魏忠贤是个历经了大喜大悲后被动制造了一个空前悲剧的皇权工具人。
而实际上假设朱翊钧没有穿越成皇帝,而是偏巧穿越成另一个紫禁城中的普通宫人的话,他迟早会同此刻的孙暹一样,发现北直隶肃宁县的无赖街溜子魏四其实是一个相当有热乎劲儿和生命力的人。
譬如二人笑谈一阵后,孙暹要请他吃乳饼、喝奶皮,这都是十一月时紫禁城内现成的吃食,魏忠贤倒也不客气推辞,只是笑笑说,
“我现在可不敢多饮奶喝水。”
孙暹这时便关心道,
“怎么了?不是已经净身几个月了吗?难道还没有休养好吗?”
魏忠贤的笑容里突然就流露出了一点儿羞涩,仿佛是一个男人面对女人时那种特有的、有难言之隐的惭愧,
“我要说了实话,您可别笑话我。”
孙暹用一种似乎早就司空见惯的口吻回道,
“行罢,我不笑话你,在宫里谁能笑话谁啊,宦官身上的毛病无非那几样,我这些年在宫里见过的小阉多了,有的是比你麻烦的。”
魏忠贤松了口气,他摸了摸被他事先剃干净胡子的白下巴,微微红了脸道,
“不瞒您说,我就是用不惯宫里的茅厕。”
孙暹道,
“宫里供内官如厕的地方可多了,你一个地方用不惯,那就换一个地方试试呗。”
魏忠贤叹气道,
“甚么地方我都用不惯,不管是乾清宫附近的‘东夹墙’、‘西夹墙’,还是慈宁宫西第,我都用不惯。”
孙暹道,
“怎么用不惯呢?我看宫里十万多宫人都用得好好的。”
魏忠贤嗫嚅一阵,终是忍不住道,
“反正身上没了那玩意儿,我总觉得如厕的时候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要了命了,真不知道这宫里的内官是怎么能和宫女一道共用茅厕的,如厕的时候老想着下身那地方会不会被女人看去,那能上得自在?”
对晚明的宦官而言,宫里供他们如厕的地方总得来说有这么两种。
第一种,是在紫禁城外朝与内廷之间的乾清门围墙之内,左右廊庑之间朝南的半间房,宫中人称之为“东夹墙”与“西夹墙”。
这种茅厕一般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摆放若干可以移动的“粪桶”,大多采用民间的“马桶”形式,为一种坐便器,供如厕者坐在桶上大便,而另一部分则专门辟为“小便区”。
其具体形式为,在房屋的当中竖立一道木板墙,在这道木板墙上,距离地面二三尺的高度,开有十多个圆孔,于木墙面上一字排开,相间有距,每个圆孔中都嵌有一根竹管,伸向板壁的另一侧。
这些竹管长六七尺,斜向下倾,而在木板墙与房屋的墙之间挖有沟渠,竹管的末端正位于这道沟渠的上方,这样一来,如厕者来这里小便时,只要立在木墙前,把**对准圆孔,便可将尿液射到圆孔里,顺着竹筒流到木墙另一侧的沟渠中。
按当时的观点,这种设计的好处是可以保证如厕者的袍靴不会被自己的尿溅到,于是宫内凡是有正常男性官吏乃至匠人仆役活动的区域,都会来这种厕所如厕。
如果刚入宫的魏忠贤脸皮像后来当九千岁时那么厚,其实也可以坚持去东夹墙与西夹墙内,蹲在供正常男性大便的粪桶上小便,毕竟晚明宦官的地位比较高,一般正常男性见到宫里的公公来如厕也不会特意去驱赶他。
至于宦官所用厕所的另一种,则是位于慈宁宫西第等处,这种厕所是依靠着比较外围的宫墙建造的,在结构上颇为考究。
它于宫墙上开出多个券形门,宫墙之内,对应着每一个券门,都筑有一道弧形顶的长条拱道,这些拱道以砖砌成,并列在一起,形成了厕所的“骨架”,再加上若干条带拱顶的筒道联排并峙,合成一个基座,使得这种厕所异常坚固。
供如厕者使用的台面就架在这一基座之上,具体方式是在平行的长筒式拱顶之间搭上一片又一片大而厚的石板,这些石板彼此相接,拼为平整的台面,石板当中又凿出数个开孔,直接穿透板面以及其下的砖砌拱道,通到拱道之下的空间,此般开孔即是厕坑。
宫中人如果要上这种茅厕,则需借由阶梯登上石板搭成的台面,然后蹲于开孔上方,向孔内便溺,而由于基座本身为中空的状态,拱顶之下是长条状的筒道,其空间正好用于安置“净车”。
这些净车的车板上以木板四围,形成开敞的箱舆,特意放置在开孔的下方,由此,上面落下的屎尿便会直接落到粪车的箱舆内,在宫中净军打扫茅厕时,只要直接把粪车推出即可。
同时,基座在宫墙内的三面均以墙壁围合,粪车出入均通过宫墙上的券门,行经宫墙外的通道,这样,慈宁宫的范围内就不会出现粪车的影子,不会遭到其秽味的污染。
而设置在慈宁宫等处的这些净房,一般极少有外臣出入,于是宦官们使用的厕所便与宫女完全一模一样,只有蹲坑,无需另设供正常男性站立的小便区。
魏忠贤的羞惭就产生在这里,宦官无论如何,在身体构造上是不可能与宫女全然一样的,他老魏多幸运啊,在被阉割之前就靠着那已离他远去的性腺和雄性激素发育成了一个全须全尾的男子汉,除了没胡子,他魏四在宫外走大街上和普通男人能有甚么两样儿?
现在却一进宫就原形毕露,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是在如厕时原形毕露,这让他魏四怎么立时接受得了?
魏四作为一个合格的无赖,其一大本事就是调戏他周围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看着大姑娘小媳妇被他一两句言语就逗得小脸发红,他老魏心里可是老得意了,这种得意在如厕时一下子就被原形毕露给剥夺了,这对一个无赖来讲是多么残忍啊。
在刚进宫的魏忠贤心里,它甚至都不能算是一种惩罚,而是一种近乎于凌迟的酷刑,宦官的“男性身份”是怎么被一点点侵蚀的,不就是在这些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之处吗?
但是魏忠贤知道他不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因为宫里有的是七八岁就被阉割的小太监,他们从刚发育的时候就和女人一样吃喝拉撒了,一个正常男性是怎么活的在他们脑中压根就没有概念,像魏忠贤这种敢于指出问题所在的观点在这些人眼里或许就是“矫情”。
孙暹却比较通情达理,他没指责魏忠贤娇生惯养,只是笑着给出解决方法道,
“你嫌宫女瞧你了,那你也可以反过来去瞧她们嘛,难道她们瞧你就是她们占便宜,你瞧她们就是你吃亏?”
魏忠贤拍了下大腿,毫不客气地道,
“那可不是我吃亏了?我要是皇爷、潞王殿下,她们敢这么瞧来瞧去的吗?”
孙暹扶额道,
“你事情还真不少,我名下的小阉没一个提出你这种问题的。”
魏忠贤道,
“您说这问题咋不合理了?”
孙暹回道,
“我说合理不合理的也没用,你当了宦官还非要站着撒尿,这事儿换成谁听了都没法儿给你解决。”
魏忠贤道,
“您怎么知道宫里的宦官不想站着撒尿呢?只不过大家伙被宫里的这些成例拘束惯了,不知道宦官还有另一种站着撒尿的选择了,可这不代表宫里的宦官本身就想蹲着如厕啊。”
“譬如太祖皇帝建国之初,不但不许宦官读书写字,而且还曾在宫门之下钉下一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的铁牌,可两百多年一过,这内书堂都快成翰林院了,司礼监都已经与内阁平起平坐了。”
“像这样的好事儿,洪武朝的内官们能想象得到吗?他们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宦官批红这样的事情吗?那一样的道理,宫里没有供宦官站着撒尿的坑,那咱们就得想办法将它挖一个出来啊,要是甚么都听祖宗的,那这司礼监说不定到现在还只是一个纠察内府礼仪小衙门呢。”
孙暹笑道,
“嗳呀,你看你这说的,就一件撒尿的事儿,还扯上太祖皇帝了,反正我是蹲着撒尿那么些年了,早习惯了,你要是非得站着撒尿,不站着就撒不出来,那你就自己寻摸个地方去挖坑罢。”
魏忠贤笑了一笑,刚想继续与孙暹斗嘴,就听门口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就是厚重的靴子踏在残雪、落叶和地砖上“沙沙”的响声,
“挖甚么坑呐?孙秉笔,宫里是能随便挖坑的地儿吗?”
孙暹一见来人,忙拉着魏忠贤站了起来,满脸堆笑道,
“宗主爷,您终于来了。”
张诚慢悠悠地走进了门来,脑部两边的披肩随着他的身形一晃一晃的,这种晚明宫中的“披肩”与民间所谓“披肩”大不相同,它是由贵重毛皮缝成的一个高六七寸的圆圈,但在两侧对应耳朵的位置各缝缀一条皮毛的长片。
冬日佩戴披肩者须得先戴好冠帽,然后将皮圆圈自上方套下,箍在冠帽的外侧,再把一对套环扣到冠帽在脑后部位竖起的饰件“山子”之上,由此将其挂住,于是皮圈护罩脑部,两侧的长片则将耳朵掩起,达成御寒的效果。
按万历朝的宫中规定,这种“披肩”只能由皇帝以及少数地位最高的大太监戴用,其他的人只能套用“暖耳”。
魏忠贤一见了张诚,不等孙暹开口,当即就要跪下磕头,不料张诚抢先一步,在魏忠贤双膝着地之前便坐下发话道,
“一到宫里就想挖坑,孙秉笔,您别告诉我说,这个小阉就是您先前同我提的魏四。”
魏忠贤眉头一皱,听出张诚语气有些异样,孙暹在一旁回道,
“就是他,刚进宫没个正经的,您进来前,这小子正跟我抱怨呢,我说呐,抱怨是无能之辈所为,人的命是自己挣的,你若是觉得宫里的环境不好,那你就自己去改变它,你怎样,这大明的宫廷就是怎样,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张诚上下打量了一番魏忠贤,道,
“大明的宫廷怎样,那得皇爷说了算,皇爷说要改,那咱们才要改。”
魏忠贤立刻点头道,
“是,是,宗主爷教诲的是。”
孙暹当然也看出张诚打量了魏忠贤的神色不对,连忙接口问正题道,
“咱们报上去的那些人,皇爷都同意了吗?”
张诚似乎就等着孙暹问这么一句,闻言便笑道,
“反正里外里咱们看好的就是这么几个人,不过今儿有一件事确实相当稀奇,皇爷一见我呈上去的那份名单,头一笔就勾画在了‘魏四’这个名字上。”
“非但如此,皇爷还反复问我,这个魏四是甚么地方的人、甚么时候入的宫、长得甚么模样,咳,我竟不知孙秉笔近来眼力飞涨,皇爷想要甚么,一眼就能从人堆里给挑出来。”
张诚此言一出,连魏忠贤自己都兀自惴惴不安起来,他自忖自己前面二十年的人生和深宫里的这位真龙天子毫无交集,更没有做出过甚么能让皇帝也觉得惊天动地的伟业,他一个北直隶的升斗小民,何德何能能让当今圣上如此关注呢?
而这句话听在孙暹耳朵里却是另一层意思,他想起方才魏忠贤说他能当下一任司礼监掌印的言论,便下意识地以为张诚是在夸大其辞,表面上是在说这个不起眼的魏四,实则是在借机敲打自己,于是忙赔笑回道,
“我名下统共几个人,皇爷不加理会,宗主爷您还不清楚吗?徐贵、邱乘云、徐应元、赵进教,李承尧……哪个不是手上有丢不开的差事?那是真没可用的人了我才举荐的魏四,哪儿知道偏巧就投了皇爷的意了?”
张诚又看了魏忠贤几眼,见魏忠贤除了身材魁梧之外似乎并无任何过人之处,又道,
“说投意也不算投意,说到这件事就更怪了,皇爷一笔勾出这个名字后,忽然就说这个名字不好、不吉利,你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入宫这些年了,我还没听说皇爷改过谁的名字呢。”
魏忠贤这回不用孙暹给他打圆场,立刻表态道,
“皇爷说要我改名,那我就改,这有甚么令宗主爷为难的?不瞒您说,我亲娘当年和我亲爹过不下去,搁我小时候就改嫁了,说实在的,我早看我这姓不顺眼了。”
“如今给皇爷金口玉言的那么一说,奴婢我啊,是茅塞顿开,我就不该跟我亲爹姓魏,从今往后,我决定了,我就跟我后爹改姓李了。”
“您要觉得姓李也不行,那我还可以跟我娘改姓刘,或者跟我前一个老婆改姓冯,或者干脆啊,就跟孙秉笔改姓孙、跟您改姓张,就算甚么都不姓,单叫一个名儿,只要皇爷听着顺耳,用猫儿狗儿的来称呼我,那也听凭您吩咐!”
张诚听了,反倒笑了起来,
“别别别,你还是就跟你后爹姓李罢。”
孙暹道,
“名字也好说,宫里的主子们都喜欢一个‘忠’字,就慈圣老娘娘宫里啊,就有七八个内官名儿里带‘忠’的。”
魏忠贤眼珠一转,属于“九千岁”的机灵劲儿又上来了,
“带‘盅’字儿的好说啊,我正好戒赌,不如我就自个儿给自个儿起个名叫‘禁盅’罢,毕竟做人要脚踏实地,倘或跟宫外似的,天天在赌桌上做发财的美梦,好高骛远、得陇望蜀,那迟早得登高跌重,宗主爷,您觉得我这名字改得怎么样啊?”
张诚又笑了一笑,他这时已经向孙暹靠拢了过去,感受到了一点魏忠贤身上那种永远蓬勃而无畏的热乎气儿,
“那就叫‘李进忠’罢,‘进取’的‘进’,‘效忠’的‘忠’,两不耽误,多吉利啊。”
魏忠贤豪迈而爽朗地赞同道,
“甚么叫‘一字千金’,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宗主爷,您说得太有道理了,在司礼监做事,进取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更好地效忠,从现在开始,我魏四就改叫李进忠了。”
魏忠贤一面说着,一面趁势跪了下来,完成了他方才未尽的礼数,
“您替皇爷给我赐了名,就必得受我一拜!奴婢李进忠拜见司礼监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