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省,哈尔滨特别市。
市政厅大会堂,国联听证会现场。
坐在倒“凹”形会场的日方一侧,佐竹信清偷眼去瞧身边的土肥圆,发觉这家伙鼻观眼眼观心,脸上看不出喜怒,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仿佛并非是在事关帝国大政的听证会现场,却好似深处山间禅院一般。
外务副大臣不得不佩服,他自问,若自己是这土肥圆,身为整起事件的始作俑者,至少是明面上的始作俑者,面对如此后果,如此阵仗,估计早就如坐针毡了,嗯,看看,就像是后排那个大佐一样。
偷偷瞄了一眼后排两个佐级军官,佐竹信清发现,那名佩戴参谋标识的关东军大佐,虽然衣衫打理的一丝不苟,实则稍微观察下,就能发觉,这人此时面色紧张,双唇紧紧抿着,两眼看似直视前方,眼神没有焦点,完全是在失神。
倒是这大佐身旁,坐着的那个光头中佐,同样佩戴参谋标识,却是目光炯炯有神,表情分外刚毅,或者说,是桀骜,尤其看向正中国联的各位时,越发可以感觉到其人的不屑。
这种神情,令外务省官僚出身的佐竹信清颇为不爽,都是这帮穿军装的家伙,脑子里只知道打打杀杀,眼下惹出来的麻烦,现在还得自己过来给他们擦屁股,真是一群蠢货!
可是,此时此刻,这种桀骜,也令外务副大臣生出些希望:
如此桀骜,是否关东军这帮人是胸有成竹?如此精神,总好过那个颓废的大佐吧?
顺着桀骜中佐的目光,佐竹信清看到,对面华国,或者说,奉系的坐席中,为首那人的表情,不知为何颇为紧张。
佐竹信清认得此人,知道他就是金陵当局的外交次长,此前去日内瓦代表奉系发言的王佳桢。此次听证会,王佳桢继续作为奉系首席代表,率领代表团参加会议。
在王佳桢身侧,则坐着来自金陵当局的特别代表,曾官拜监察院长,现任中央研究院长的KMT元老蔡渊培。此公本想坐在下面旁观,奈何副总司令力邀,不得不坐上奉系代表团之间。
以蔡渊培看来,奉系这次如此下力,必是胸有成竹,他身在其中,正好观战出口胸中恶气,既如此,坐也就坐了。
环顾左右,蔡渊培发觉,对面日方的领头人,左右观望,似是心中没底。这个发现令此公愈发心情大好,坐定身子,老神在在的微眯双眼,真将自己放在看戏的位置。
当奥利弗将开场的口水话说完,坐回位子后,会场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观众与记者翘首以盼的目光,还有录影、录音设备的工作声音,竟再没其他声响。
冷场了!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小小吃惊,这是怎么回事?日本人不是叫嚣那么厉害,喊着人命关天么,怎么闭嘴了?华国,不,奉系不是把撞天冤都喊到国联去了,还使大招,嗯,就是花大价钱,请来了国联调查团么。怎么到了见真章时候,又成了闷葫芦?
如此冷场,令本来面有得意的奥利弗,还有其他国联调查团成员,都感觉非常尴尬,坐在主席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华日两个代表团。
华国的王佳桢,日本的佐竹信清,这时也是大眼瞪小眼。
按照之前与外相币原商讨的策略,佐竹信清想以静制动,看看奉系要说什么,再逐条反驳回去,最后痛斥奉系无耻,不仅可以赢得这次听证会,更可以在国联和国际社会面前大涨日本声望,如此,对内对外,嗯,也算都可以交代过去了。
现在,竟然,冷场了!
台上的双方还在抱胸对坐,好似两个决战的对手般,等待对方出招。
那些请来的观众,还勉强自制,保持着肃静的态度。
可台下的记者哪会管这些,本就是被人花钱请来的他们,哪会给双方面子,沉默了好一会,就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搞什么鬼!”
“华国不是挺有信心么,怎么哑火了?”
“就是。那些小矮子之前挺能叫嚣的,现在好歹说句话啊!这么傻坐着,请我们来看猴子么?”
随着记者们的议论的声音越来越高,蔡渊培也隐约听到一些,这让他感觉很难堪,在桌下轻轻碰触王佳桢下,示意对方赶快发言。
谁知,王佳桢只“唔”了声,就没了下文。
这把蔡渊培气的,若非此时乃是外交场合,真想甩袖子走人。
这一幕被对面的佐竹信清等人看在眼底,佐竹信清心中越发有底,索性抱着双臂,惬意的靠坐,誓要静坐到底。
大会堂的休息室内,鲁道夫·赫斯正舒服的品着法国红酒,享受着来自中美洲的雪茄。
他这次过来华国东北,本以为会是和前往非洲一样的痛苦旅行。出生在开罗的他,实在不愿再一头扎进黄沙和垃圾漫天的鬼地方了。
谁能想到,飞机刚刚落地,他就受到奉军方面热情接待:
接机的乃是副总司令的亲信侍从长,名叫谭海。此外,还有好几名奉军政务大员,一同前来接机。这些大员的数量,竟被赫斯带来的随从都多,令他有点尴尬的同时,也是飘飘然,异常得意。
一行七八辆小汽车,将赫斯带到下榻的宾馆后,还没等赫斯安顿好,那位侍从长谭海再次前来,邀请他去和副总司令见面。
这种礼遇,对于出身商人家庭,此时尚未成为德国政坛显赫的大人物的鲁道夫·赫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更有些受宠若惊。
而后,副总司令宴请赫斯时,交换关于某组织的纲领和心得,那种态度,根本就是虚心请教,令赫斯非常受用。随手点拨了这位华国副总司令后,赫斯谈兴大起,竟一发不可收拾,两人越聊越投机,饭后竟是来了一次彻夜长谈。
所有这一切,都让赫斯感觉不虚此行,并在潜意识中,对华国,对奉系,对这位年轻的副总司令,好感倍增。
此时的赫斯,虽然是前来参加国联的听证会,实则对这些狗屁倒灶的玩意完全不感兴趣,坐在那盘算着,回国以后,如何向他无限忠诚的那位党魁,好好宣传一下华国和奉系,以便自己日后还能再过来享受。
毕竟,过来华国东北,不仅能享受到,在德国国内还远没有机会接触的物质享受,更有那种为人师表的精神享受。
双重满足感,让赫斯有些乐不思蜀了。
不防,有个年轻得过分的华国人,还带着个女人,大步向赫斯走来,用并不十分流利的英语向他问候。
赫斯有点搞不清此人身份,但他毕竟是在政坛中打滚的人物,心知能在听证会上出现,还可以走进休息室的家伙,想来并非一般人,此人又如此年轻,会不会是与那位副总司令有什么裙带关系?
因此,赫斯也是堆起笑脸,与马某人“热情”的交流起来。
别说,虽然对方英语不咋地,但两人那么一交流,某人对国家XX主义的领悟和理解,对德国现在的局势发展判断,对赫斯背后组织未来的前途的设想,都令赫斯大感意外。
怎么说呢,如果说,华国的那位副总司令,对赫斯秉持的主义和背后的组织的理解,还都是来自,也就是说,是赫斯能了解的东西,而且极为浅薄。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华国人,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和预判,连赫斯都不敢轻易作出判断。
这种交流,甚至令赫斯产生一种幻觉:
是不是应该立刻与他无比忠诚的党魁通话,向党魁先生请教后,再来与眼前这个年轻人沟通?
虽然有些憋闷,但赫斯却越谈越有兴趣,越谈越感觉,似乎可以从眼前青年华国人身上,挖掘出宝贵的闪光点来。
就在这时,赫斯的助手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
打发走了护手,赫斯忽然笑起来:
“马先生,听证会上,形势似乎对贵国,不是十分有利哦。”
此时的听证会上,双方早已打破之前的沉默。
打破僵持的是日本人,但并非佐竹信清所愿:
就在他好以整暇的静坐时,那个桀骜的中佐,嗯,叫石原完尔的家伙,竟然站起身,自顾自走到场中,在佐竹信清还有些懵逼,来不及斥责对方的功夫,石原已经走到王佳桢面前。
见到日本人有了反应,台下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目光齐齐盯住石原,那些记者更是将钢笔紧紧握住,耳朵高高支起,生怕错过一个字。
而奥利弗等人也是长出一口气,有人出面就好,否则,就这么干坐着,听着会变成茶话会,他们这群调查团成员回到本国后,岂不是成了外交界的笑话。
轻轻躬身后,石原完尔用质问的口气道:
“请问阁下,根据华日两国过往条约,大日本帝国是否在满洲的土地上,是否享受特殊权利。”
王佳桢脸色一沉,才缓缓点头,但他绵里藏针回应了一句:
“请你注意措辞,这里没有满洲,只有华国的东北地区。”
只可惜,这种回应,听在下面的记者耳中,简直绵软无力到了极点。
石原完尔嘴角自得的微翘:
“这些特殊权利中,是否包括,在筑路两侧进行勘探的权力?”
王佳桢沉默了好一会,才无力的点头。
看到王佳桢的反应,蔡渊培感觉异常愤怒,这算什么,这是在投降么?他的手不禁死死攥紧。
石原完尔冷冷看向王佳桢,对方丝毫没有抵抗,这种行为让他也很惊奇,但对手放弃抵抗,这不正好。
不禁是他,佐竹信清也是非常惊讶,早知华国如此怂包,刚才还静坐什么,直接上啊。
于是,石原完尔拿出一摞材料,继续质问王佳桢:
“证据显示,中村震太郎大尉的工作,是在修筑中的洮索铁路沿线进行地质勘探。
我方有人证,可以证明,在这次勘探工作中,中村大尉遭遇华国奉系军队袭击,一行五人被残忍杀害。如此证据确凿的恶行,在下不明白,华国有什么立场,要求国联举行听证会?”
说话间,石原完尔和他的助手,将手上材料分发出去,不仅交给国联调查团成员,还有交给在场的客人与记者。
看到日本人提供的材料,大会堂内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而蔡渊培看到,王佳桢面色铁青,依然一言不发。
王佳桢能忍,这位KMT元老却不想忍了,他代表的是金陵当局,坐在了华国代表团中间,与奉系就是一损俱损的关系。狗屁的人证,破案还讲究人证物证呢,随便掏钱收买个把人作证,谁不会啊?
想到这里,蔡渊培就要拍案而起。
哪知,身边的王佳桢一把拽住了此公,迎着此公惊异的目光,王佳桢脸色铁青,可还是微微摇头。
身边的队友都是猪队友,蔡渊培又不了解具体过程,任他如何想要振作,只能是徒呼奈何。
最终,KMT元老颓然瘫坐那里,坐视石原完尔等人,站在场中大言惭惭的宣讲日本如何讲究公理。
整个听证会上,就没传出华国一丝一毫的声音。
这完全是一边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