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的日子漫长而又缺乏意义。
安化侍每天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家伙,不管是人还是鬼,皆好似行尸走肉一般苟且过活。
这座地下巨城里时刻充斥着罪孽与杀戮,谁家的瓦檐门槛要是十天半月没有被撞毁,那一定是被津津乐道的洞天福地,谁家要是百日之内没死过人,那一定是福泽绵延的大富大贵之家。
拿安化侍所在的这条惊煞街来讲,根据前几日的观察,安化侍还真没见过哪家能过上安宁日子。
惊煞街之所以有此名讳,完全是因为其尽头便是大名鼎鼎的鬼宗重地惊煞门。
鬼宗有八门,分属八个堂口分而治之,之前那玄血童祖便是五脏门的门主,前两日来缉拿阿宁的鬼宗众人应当便来自惊煞门。
安化侍还不打算贸然前往鬼宗,他还想从阿宁口中套出来龙去脉,因此这几天他过得异常安稳,没有像以往那般勤勉修行,而是拿了一些柳条开始教老疯子编织箩筐。
两个看起来完全和编箩筐沾不上边的家伙脑袋挤在一起,手指翻飞摆弄得可谓热火朝天。
安化侍小时候日子过得清贫,因此这些手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这老疯子虽说疯癫却不傻,反倒是学什么都能极快上手,没过多久便比安化侍编得好了。
“真的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安化侍一边跟老疯子打趣,一边瞧了瞧依旧在堂口石阶旁萎靡的阿宁。
距离上次救下她已经过去两天了,这姑娘依旧不愿去棺材里睡觉,她腹部的伤口已经止了血,只不过看起来已经有些化脓,安化侍本想给她诊治,但阿宁却不领情,依旧对安化侍满溢着敌意。
这两日前来登门者也有不少,大多都是循着之前消失的那批惊煞门弟子找过来的,只不过他们的本领也着实不够看,被安化侍三两下丢出门外摔成骨断筋折,一时间倒也成了惊煞街上的一道靓丽风景。
而安化侍这间生人勿进棺材铺子,也很快在整条惊煞街上出了名。
慢慢很多人都知道了这间铺子,知道了铺子中有位编筐吃瓜的古怪老板,知道鬼宗执事弟子经常光顾此间,也知道不管是谁踏进门口的门槛,最终的结局都不会有性命损伤,但绝不会完完整整的离开此地。
当然,这事儿若是放在四大王朝里还算是新鲜,但惊煞街上的血腥凶杀都多到看不完,因此安化侍这种处理办法还算是春风化雨了,顶多能让他在四处闲逛时得到几声冷漠的问候,也算是新颖别致的入乡随俗了。
第三日,又有人跨过了棺材铺的门槛儿。
这是一位身着白无常衫的高冠者,应该也是鬼宗八门之一的门徒,只不过安化侍还分辨不出来。
“阁下,有事?”
“要人。”
“要谁?”
“罪徒。”
正在编织草履的安化侍抬头发问。
高冠者还算和善指了指阿宁的脸。
“她还不能给你,不想残废就离开吧。”
安化侍做出一副慈悲模样好言相劝,这两日来的家伙全都稀奇古怪,唯有这高冠者还算有几分礼数,安化侍对其自然也冷不起来。
“早就听说惊煞街上出了一位奇人,公然藏匿封回门重犯又广迎八方来客,今日得见果然自有一番风骨。”
这高冠者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令安化侍隐约还以为他是儒门弟子。
安化侍拍拍手瞧瞧阿宁,这位对自己一向冷淡的女子此刻正在发抖,很明显对这高冠者很是惧怕。
“怎么了,他很厉害吗?”
“他是藏境大圆满!”
阿宁这回没有无视安化侍,安化侍也没有因这话而笑话她。
安化侍又想起了南淮城的岁月,那时候的他刚刚是锋境初期,面对一位藏境初期的钟梵都吓得肝胆俱裂,面对李墨白这种嚣张跋扈之辈更是无可奈何,因此安化侍完全能理解此刻阿宁的绝望与惶恐。
这是弱者对强者的自然畏惧,是猎物对猎手的天然胆寒。
“明白了,藏境大圆满,果然恐怖如斯。”
安化侍抿嘴笑笑站起身子,高冠者听到这句彩虹屁不由得倨傲起来,可下一秒便看到了安化侍高挑的眉毛。
瞬间栖身!
连十分之一呼吸都不到的疏忽之间。
连高冠者刚刚准备抿起的倨傲嘴角都还未挤兑。
连其心底深处本能酝酿反应出的恐慌与错愕都未来得及蔓延。
安化侍便已经来至他面前,正和其对着鼻尖四目相对。
高冠者已经能感受到安化侍鼻尖的绒毛,能感受到他鼻翼呼出喷到其人中穴的热气,能感受到安化侍如刀的眉峰在其眼中左右展翅,好似一只勃然大怒的金雕般不可缨锋!
只不过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完全超出其反应速度,高冠者刚想做些什么,便感到腹部一阵猛烈恶寒,整个人也瞬间离地四肢朝前,化成了一只完全扭曲的人形蜈蚣。
一拳!
高冠者的腹部重重挨了安化侍一拳,这一拳打得轻飘飘的,乃是安化侍拼尽全力收劲后的结果,毕竟若是安化侍全力催动太古熔炉体打出这一拳,估计会直接将这家伙轰杀至灰飞烟灭。
可即便是这般,高冠者还是被打得完全躬身,腹部狠狠地凹陷下去,背后的脊骨瞬间坍塌三节,雪白的衣衫被打出一只拳头的轮廓,猛烈的拳劲直接将脊骨处肌肉崩得高高隆起,露出一只清晰可辨的拳头纹路!
高冠者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骤然的变化令其连恐惧感都变得姗姗来迟,他的双腿和双臂被打得完全弹起交错到一处,脊柱断裂后整个身子也完全塌瘪,好似一方被折叠的松软枕头。
气爆!
拳风带来的强劲气爆产生剧烈轰响,无形的气浪在轰响的后脚跟随后而至,高冠者在短暂离地腾空后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已经被彻底轰撞在街对岸的装老寿衣店墙后头了。
仔细数一数,足足撞碎了六处院墙,一直蔓延到隔壁街道的乱世当中不见了影踪,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极远处一阵巨大的骚动。
空气中仍微微荡漾着方才这一拳裹挟的灼烧真气,形成一条和高冠者体态相似的透明涟漪长廊猛烈滚动,令惊煞街上的过往人鬼全都止步不前,骂骂咧咧的嘈杂声不绝于耳,直到三次呼吸后才缓缓消散。
一道细密的红色丝线从修长的拳风涟漪中飘洒下来,方才由于有真气阻隔,这道丝线一直都身世浮萍随波逐流,此刻才缓缓有了自由之身。
它渐渐化成一堆零散的红色血珠,飘飘荡荡好像雨幕一般从棺材铺门槛起步,一直蔓延到极远处高冠者跌落的地方,看起来极为齐整且美的别致。
那是高冠者被这一拳轰出的一串浓郁鼻血。
仅仅是极度收力的一拳,一位藏境大圆满便被安化侍送到了数十丈外,这还是安化侍心境变化后心慈手软,若是换做四十七年前的他,此刻这高冠者就不仅仅是留下鼻血,而是一颗新鲜抽搐的痉挛头颅了。
当然,对付这种藏境大圆满,对此刻的安化侍来说无疑是小打小闹,跟收拾昨晚吃的臭鱼烂虾没什么差别。
他利落的打完收工,抖抖手不让自己沾上一滴血,随后一边埋怨着老疯子没眼力见,一边不情愿地去取来扫帚径自打扫门前留下的鼻血残渣。
而阿宁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安化侍,眼神也由惊愕逐渐变得若有所思。
安化侍收拾完后走到她身边,顺手丢了几片婆罗迦叶给她。
“你的伤口再不吃药就彻底救不活了,这个能救你的命,你现在糟践自己屁用没有,跟谁置气也不能跟自己置气,毕竟你自己都想弄死你自己,就别怪其他想杀你的家伙不怜惜你了。”
说完此话的安化侍摇摇脑袋,继续回到老疯子那里编草筐。
老疯子最近已经成了安化侍的忠实票友,每次安化侍赶走一个人,他都会为其鼓掌庆贺大呼小叫,此刻亦是满脸堆笑乐得门牙崩裂,让安化侍又明白了笑掉大牙原来是确有其事。
而阿宁虽说依旧嘴硬,此刻望着膝盖上的两片婆罗迦叶,一时间也听进去了安化侍的话。
她拿起叶子放在嘴巴里大口猛嚼,也不晓得是刚刚安化侍的雷霆出手让其畏惧,还是安化侍之前说的话有了效果,总之最起码她吞咽的很是卖力,即便粗糙的叶子刺破她的口腔囊壁,她也毫无痛觉一般继续猛嚼。
这点让安化侍稍稍有些心疼,因为没人比安化侍理解这叶子空嘴嚼有多么难吃,也没人比安化侍更懂她此刻的复杂内心。
她感觉人生苦旅满是折磨,但是她却不知缘由的想活下去。
安化侍本打算给她打些热水的,谁成想这姑娘对自己简直不是一般的狠,她的嘴角已经开始淌血满是伤口,可还是将那些粗鄙不堪的叶子碎渣全都吞掉。
那动作,简直和安化侍当初吃药时一模一样。
安化侍恍惚之间,好似看到了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