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侍御史知杂事蔡确正放衙回府,一路之上遇到蔡确的官员无不退避一旁,持简恭立。
蔡确自为御史以来凶名赫赫。
他一共弹劾了二十余名官员,其中甚至有宰相王安石,以及举主韩绛的弟弟韩缜。
还有郭逵,李定,王韶等人。
这些人无不是名赫一时的人物。
其中最有名是去年王安石乘马入宫门,被侍卫打伤驾马之事。
当时蔡确指责了王安石,须知蔡确是被王安石举荐御史之职的,但还是对举主进行的抨击。
蔡确弹劾王安石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维护人主。
蔡确见了章直,却看到他明明看见自己,却作没看见般回避。
蔡确见了这一幕眉头一皱当即喊住了章直。
“子正!”
章直无奈地停下向蔡确作礼道:“持正伯。”
蔡确道:“你倒还认得我。”
顿了顿蔡确道:“还为了经筵上的事,与我不喜?”
章直无奈。
一日经筵的时候,章直劝谏天子要放开言路,允许大臣们似魏征谏唐太宗般进言。
但一旁的蔡确却站出来批评章直言,陛下即位之初,大臣事天子如朋友,一言不合即面责于君,反复诘难,一定要让人主服软方可。这实在没有君臣之分。
蔡确建议天子必须正纲纪,以君君臣臣划分朝堂上下。
蔡确这番话得到了官家的赞赏,也使章直见了蔡确就避道。
蔡确见了章直又是一顿说教,章直只能在肚子里腹诽。
蔡确见章直不说话,压低声音道:“令叔马上就要回京了,就不要再提放权于下的话了,如今王介甫罢相,你让天子放权给哪位大臣是韩公,还是马上要回朝的令叔啊?”
章直脑门冒汗道:“我错了。”
蔡确道:“昔日王相公在位,他是位有德君子,你说话只要不逾矩,便不用担心被人穿凿附会。但如今吕吉甫执相位,你处处说话都要担心,切莫被人抓住把柄。”
章直一头是汗,当即道:“持正伯,这京城太凶险了,我还是求外放好了。”
蔡确斥道:“没半点出息,我早与你说过了,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局势不在力耕。你与官家自小亲厚,这恩遇非常人所及,日后前程谁能比得上你。话说回来,与我一般维护人主,这才是我们寒门官员的唯一出路。”
“你却说什么广开言路,直言谏君,这不是笑话吗?”
章直道:“这我可学不来,有什么当说什么,难道官家不对的地方,咱们就不能直谏吗?”
蔡确闻言气道:“你真是朽木脑袋,不可药也!”
章直赌气道:“我就当我的朽木好了,持正伯也不用费心雕琢了。”
说完章直拂袖而去,蔡确看着章直的背影是摇了摇头心道,子正也太幼稚了,随着王安石罢相,以后朝堂上的派系之争反是越演越烈。若不趁早依从一边,早晚被人排挤出去。
……
河州城。
面对吕升卿相询,章越道:“熙河还有些琐事,明甫不必等我,先行进京就是。”
章越不能表达出焦急或不愿进京的意愿,急切进京会遭吕惠卿之忌,若不愿进京,天子还以为你章越不情不愿的更糟糕。
吕升卿道:“吕某斗胆,敢问大帅进京是支持变法,还是反对变法呢?”
章越道:“当初王相公辞相,尊兄书信让我挽留王相公,我是依言办了,这件事明甫知道吗?”
吕升卿没有放弃继续追问道:“那么于市易法上……不知大帅有什么见教?”
章越不赞成市易法是显而易见的,如今曾布与吕惠卿争得便是这个。吕升卿抛出这个就是为了看章越到底支持哪一边。
章越心底当然是不赞同市易法,认为必须撤了市易务!
但章越知道这句道出,他与吕惠卿间将没有转圜的余地。单说吕惠卿整人的手段,十个王安石都不如他。
章越道:“我当初上书给天子,已将市易法的利弊剖析清楚,这事上何必多言呢?”
吕升卿立即道:“大帅,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市易法行之数年,为朝廷每年带来百万贯以上钱粮,已称得上行之有效。”
“再说市易法与变法是一体也,反对市易法便是反对变法,大帅既已是上书挽留王相公,为何不在市易法上也表示支持,如此吾兄必会厚报大帅的。”
这市易法是不是良法,天下皆知,章越也不想与吕升卿多争论。
章越对吕升卿道:“我与吉甫交情深厚,其他的我都支持他,唯独此事不可。”
若说熙宁七年元月时,章越与吕惠卿二人还是平起平坐。
但之后呢?吕惠卿先是二月升翰林学士,四月升参知政事,如今已是中书第二号人物,新党之领袖。
这等升官速度……
吕惠卿现在在官位上对章越已是有了不小的优势。
除此之外吕惠卿还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就是空间和距离上的。
章越如今在西北,距汴京几千里远,根本无暇知道汴京发生的情况,而吕惠卿呢?却在天子身边,制定和更改朝廷的决策。
一旦吕惠卿知道章越是反对他的,可以让天子一道诏令下达让章越不必回京,直接去别处任官。
这并不难操作,只要很简单的借口,比如契丹,交趾大军压境,让章越立即改去河北,广西督军。
章越回京路上突然接到圣旨,让他不必回京了,改去另外一处地方上任。等到三年五载后,吕惠卿在朝中优势不可撼动时,章越回来不回来都一样了。
所以吕惠卿才授意吕升卿在这个关键点找章越谈判,这是在自己有优势的前提下进行要挟。
章越则直接与吕升卿摊了牌。
吕升卿想了半天,他与章越关系不错,这些年一直承他照顾,同时也知道章越的才干。因此他也不愿意兄长和章越翻脸。
吕升卿犹豫片刻后道:“大帅,不再考虑考虑吗?”
章越则道:“我与吉甫有十几年的交情,正是因此如此,我才直言相劝,尽最后的绵薄之力。当然今日我也可以敷衍答之,可是这就对不起我们多年的情谊了。”
吕升卿叹了口气道:“下官明白了。”
数日后,章越从河州启程返京,这时已是熙宁七年五月。
启程之前,有幕僚建议章越急速回京,不给吕惠卿反应的时间,或者是派人半途拦截,吕升卿写给吕惠卿的书信。
甚至还有人建议,章越派一个替身佯装在路上缓缓而行,吸引人的耳目,作为麻痹吕惠卿的手段,而章越自己则是穿着平民百姓的衣裳连夜秘密进京。
这些建议在章越眼底都甚为可笑。
他敢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吕升卿,便是量吕惠卿只是恐吓,实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即便你如今是参政了,就能一手遮天?
你吕惠卿刚登相位,地位不稳,就一定能收拾我?
章越在回京路上走得不快,甚至还有些慢。
成州城下。
一名老汉正蹲在城门旁的墙根里,他取来了一支稻梗对着墙根下了蚂蚁窝在那拨弄着。
“一只,两只,三只……五只,十只,呵,尔十只可以编为一什,我任汝为什长!”
这名老汉笑着用稻梗将这十只蚂蚁拨作一边,强行分作了一什,然后拿起稻梗又数了另十只的蚂蚁编作了一什,然后依法划分。
这名老汉笑着搓了搓脖子边的老泥,笑道:“尔等两边操练,若是打得好了,本帅有赏!”
这名老汉笑容满面,穿着一身旧袄,一人蹲在墙角处玩得是不亦乐乎。
几名孩童见此一幕,都是嬉笑。
这时候一队人马行来,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经过旁人一指,当即向这位老汉走来。
此人在老汉身旁站了片刻,然后问了一句:“子纯?”
那老汉似没有听到。
待对方又喊了数声,老汉方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
老汉和对方四目相对,顿时都愣住了。
老汉嘴角动了动,先是欲不相认,但最后还是道:“见过大帅。”
老汉正是王韶,而对方正是赶回汴京特意来看望他的章越。
章越看了对方几乎不敢相信,对方便是王韶,不过两年未见,对方竟是形貌苍老至如此,与原先那杀伐果断的王韶简直是判若两人。
章越找了一块石墩坐下对王韶道:“子纯咱们坐下说话。”
“大帅面前我哪有坐的地方。”
“我们是故识,不拘此礼。”
王韶坐下后,二人叙了旧,章越与王韶讲起自己如何攻伐,取了逼降了木征,亲擒了边厮波结,击败了董毡,最后又是如何取了洮州,湟州,河州。
王韶听得很高兴,将枪尖上的酒葫芦解下,听到宋军大胜的地方便抿一口酒。
听得生擒活捉敌酋的消息,王韶是抚掌大笑,仿佛自己亲自上阵杀敌的一般,连称痛快,痛快,透着几分落魄豪杰的意味来。
听到最后王韶直言不讳地道:“大帅虽是庸将,然却赏罚分明,故能深得军心。配以合纵连横之术,再以十倍之力击敌,焉能不胜。”
章越笑着道:“那若是子纯将兵如何?”
王韶自负地道:“若是王某将兵,只需大帅三成兵马,亦可!”
说到这里,王韶长叹一声,抱拳向章越问道:“大帅,王某此生还有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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