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纳的第二批使团已经抵达塞格德了。王国与萨珊波斯的战争还集中在东部黑海西岸一带,三天前阿提拉的来信确认了这一点。布莱达王子还在东线策应阿提拉,路曜与大丞相瓦格萨和大祭司格尔姆商议后,决定放开部分对西罗马使团的限制。
使团正式向王廷递交了西罗马请求联姻的国书,要求一位匈人王子与罗马的山北高卢女大公联姻。但使团里并没有这位女大公的亲眷和私人特使,自然也没有书信送来,这让路曜有些疑惑。使团的解释是,她将另有礼物和书信准备。
主政王廷和塞格德的摄政瓦格萨安排主管对外的路曜去对接使团,但实际上,王廷和路曜都没有时间把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了,因为萨林查长老去世了。
塞格德,乃至整个王国,社会的基本单位就是部落。部落,是以血亲为纽带、婚姻和附庸关系为支柱的紧密团体,是上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部族组织形式。当年,大王鲁嘉大败敌对部落,统一匈人为罗马式的王国,此后几十年,王廷一直在努力淡化血亲部落的地位,而强调王权和对王国的认同感,但一些强大的部落仍然没有衰落,很多反而还发展壮大了。
具体来说,匈人大体分为左右两部,左部组成来源于潘诺尼亚本土和日耳曼各部的西方兵团,这也是王国的嫡系部队势力;右部组成来源于一部分混血的匈人和来自东方南方各部族依附匈人的流民,在大王重病前几年才被赋予部族公民的完整权利。
名义上,凭借与阿提拉王子的密切关系,并非纯正潘诺尼亚血统的路曜被右部公推为首席长老,但实际上,年轻且资历不深的路曜并不能阻止各部长老们各自为政。仅在塞格德城内右部集中居住的内城和穆列什河北岸,就因地域、血统、信仰派别不同而划分出了数个势力很大的部落,萨林查长老的部落就在其中。
这满头银发的老者血统不明,最早是“嫁”进了右部的一个彪悍能干的女长老帐内,然后继承了早逝的妻子的部落和产业,顷刻间成为城中巨富。
说来也怪,这老家伙无恶不作,开妓馆、卖诅咒物、抢掠罗马女子给部落男子,还劫过裴丽尔夫人的嫡系商队。据执剑者报告,他似乎还涉及伪造劳工数据和雇佣人数,以劫持和贩卖左部贫穷的流民给仍然保留奴隶的罗马。而这样一个“恶棍”,居然没有半点在女人身上的劣迹,做事也干净,让名义上是他上司的路曜找不出毛病,也许,这老东西真的给他那个妻子保留了唯一的一点温情吧。
萨林查长老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家里,那是内城一幢奢华的宅子。这老头准备好了美酒和美食,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似乎准备愉快轻松地面对死亡,但最早发现的他的属下和赶来的执剑者,都从他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与绝望。
治丧很快开始,战争期间一切从简,这次萨林查的去世也不例外。但教会却匆匆赶来,宣布了祭司们的决定。他们认为,萨林查的突逝,是先神赐给匈人的契机,正是祭祀先神和祖先的最好机会。路曜对教会的话一贯言听计从,也就同意了他们的安排。匈人崇拜祖先,但认为只有被先神认可的代祷者去世,由教会认可契机,才能与故去的祖先有灵魂上的交流。因此祭祀先神和沟通祖先可遇不可求,上一次祭典已经是两年前了。
尽管路曜不认为这个邪恶的老头子当得起如此重要的仪式,但他也同意了教会的安排。萨林查长老死前没有后代和妻子,也没有亲人,因此按照王廷法令路曜收回了他的部落归王廷直辖,也收留了部落里一些愿意跟着他的民众,编入自己所属的部落里。
匈人崇尚火焰,认为它是龙神的权柄和象征,因此火葬被广泛接受。但毕竟这种彻底毁坏身体的丧葬方式宗教意味太浓,对逝者家属也有些残酷,因此选择者大多是士兵和客死异乡的商人。对匈人民众来说,更加熟悉的方式是把逝去的亲人装敛入棺埋葬,多年后取出,捡取合适的遗骨,以备祭祀使用。
路曜让卫队装敛停当棺材,然后与卫队一起亲自抬棺,走出了这座奢华的房屋,迎接右部民众的无声注视与哀悼。这棺材并不重,坚硬的木材光滑轻盈,是老家伙早就给自己预备好的。狭窄的小巷里人群拥挤着却没有什么人说话,不时有人哭泣哀悼。路边的窗户里,不时有人把自己绣花的手帕或昂贵精致的丝巾丢出来,扔在路曜他们抬着的棺材上,然后轻易滑落,被来往拥挤的行人踩在脚下消失不见。
路曜安排的路线是从埃兰尼亚门出内城,然后过外城出鲁嘉门折返向西,在相对安全的西郊安葬这位长老。尽管这老头子曾不止一次说过,想埋葬在家乡所在的东方,但由于崛起的萨珊波斯连年挑起战争,右部来自东方的匈人极少能够真的在死后回到故乡。
萨林查成为长老后,右部就开始掌控塞格德的一切,这为他带来了日渐富裕的右部民众的无限爱戴,自然也遭到了外城落魄的左部匈人的嫉恨。事实上,这也是整个王国境内隐隐出现的左右之争的缩影,路曜一直在尽力调和,但始终收效甚微。
这种嫉恨和扩大到对右部的敌视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他们抬着棺材刚刚进入外城,就遭到了沿街民众的怒视。因是路曜司令亲自抬棺,才没有出现以往此类事件中常出现的阻拦道路和投掷污物,但这样的眼神仍然令路曜很不舒服。很显然,这位教会选定的“代祷者”,在左部匈人里的影响力非常有限。事实上,外城居民中有为数不少的民众并不信仰七神,这与两部本身的差异与矛盾一起,加深了彼此的鸿沟。
换了一下抬着棺材的手,路曜的左手不明显地轻轻捏了一下。紧接着,街上忽然起了一阵奇怪的风,关上了临街的大多数窗户。站在街上怒视他们的民众,也都眼神忽然迷离,转头走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这才有送葬的感觉嘛。”路曜嘟囔了一句,带领着队伍抬着棺材继续往鲁嘉门走去。他并不喜欢这个老头子,他人品不好,无恶不作,还明里暗里打压路曜的权力,当年还妨碍了大王的统一,按理说路曜对他应该没什么感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活得恣意的老头,死后仍然不能如愿,回到他不记得也不记得他的故乡。
不知什么时候起,路曜对东方和模糊的故乡的渴望就变得似有似无,渐渐淡化。可抬着这具棺材,他那种模糊的感觉似乎又清晰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