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历428年,冬天即将结束时,塞格德城重新开放了。住在外城的烧炭工霍什不知道王廷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似乎紧张的气氛和它背后压在头顶的战争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过霍什是很高兴城市能重新恢复活力的,尽管城市重开后,浴场里来往的外地客商和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明显减少,但有了开始就总有希望,霍什如此对自己说,打起精神烧制今天数量不多的木炭,准备给浴场送去。如今没有那么多客人,浴场要到接近中午才开门,他也乐得清闲,多睡了一会儿。
准备好一切,霍什背起装着木炭的篓子,与妻儿打了招呼,前往附近的浴场后门。才走了几步,就迎面撞上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他低着头没看到她,不小心踩到了这女子的脚,自己也因此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篓子里的木炭撒了一地。
这女子毫不客气,张嘴就骂了几句粗鄙的脏话,未待被惹火了的霍什回嘴,就径直向反方向离开。等他反应过来,那女子已经走远。又自顾自骂了几句,他也只得自认倒霉,开始捡拾散落的木炭。
反方向的巷子里,穆列什河旁的妓馆的上年纪妓女很快就褪去了刚刚被踩脚的刻薄怒气,迅速恢复了喜悦。就在早晨,那雇佣她收集信息的神秘男子刚刚离开,除了他应付的过夜钱,还额外给了许多赏钱,说是那位夫人的奖励。她不懂大人物的想法,只知道高兴,送走了神秘男子,就即刻奔向重开不久的山托尔市场,要用这钱给孩子买些肉食和小玩意儿,若还有剩余,她也想给自己在巷子口买些便宜胭脂。
穆列什河旁,妓馆后面的巷子里,刚刚离开的男子戴着兜帽,看不清神情。但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停下。巷子里透进来的光线照出了他转瞬即逝的微笑表情。很快,他就消失在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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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王廷城堡里,一个大丞相府低等书记官捧着一大摞莎草纸、羊皮书卷从房间里出来,文书的数量多得他似乎都有些撑不住,开始左右摇晃,停下脚步好不容易才稳住,小心翼翼地离开。
自从阿提拉王子返回塞格德后,这已经几乎成为常态。这书记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随侍的侍女说,阿提拉王子回来后,力排众议,暂时关闭了长老会,并独自一人主导了摄政会,成为了这座城市和王国暂时的唯一主宰。这反常的举动却得到了摄政和长老们的一致支持,也许连这帮搬弄是非、唯恐终年战争的家伙,也终于厌倦和恐惧混乱,想让王子来收拾烂摊子吧。
当然,他可不敢对他人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毕竟年底王子才处死了一批私自联络长老、放走叛徒的守门卫兵。
掌握绝对权力后的王子,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解封了塞格德,并重开了除南方邮路外的所有邮路,为此,外城居民,无论左右,都走上街头疯狂庆祝,争相赞颂阿提拉王子的恩德。民众喜欢看鲜血和笑话,但如果这些会影响到自己的面包,那即使是最浪荡的贵族子弟也会喜爱平庸。
而另一位摄政王子布莱达,则带兵在黑海西岸继续与波斯人周旋。事实上,在东线,王国已取得了数场决定性的胜利,数次击溃了萨珊波斯的主力军团长生军,甚至还把战线推进到了顿河东岸的波斯实控区。但狡猾的波斯人从不在意这本就不属于核心区的领土的得失,在匈人军队驻守的城镇和营地外的广阔土地上忽隐忽现,不时袭扰,让布莱达王子疲于应付,陷入了实质上的“治安战”。
尽管如此,布莱达还是凭着匈人强大的军事力量和要塞、城镇与营地的配合,消耗了波斯人许多有生力量。上一封给兄长的信里,他向王廷保证,当仲夏节来临之时,东境就可以平定。但据书记官刚刚无意看到的一封布莱达王子亲笔信上的内容来看,东境的状况十分不乐观,王国军队的胜利没有让波斯萌生退意,且东境依附匈人的各个部族均出现了一定的不满,部分甚至已经叛变。
阿提拉王子最近很是繁忙,除了应付日常的文案工作之外,他最关注的和王廷此刻最紧要的,还是南方的叛乱政权。王廷虽已宣布叛逃的长老为公敌,但他们策反带走的兵团士兵数目出乎了王廷的预料,此刻在多瑙河沿岸,这些叛军已成气候,甚至从东罗马要塞多罗斯托尔处,向各国提出“照会”,要各国承认他们的“正统”。
南方伪政权已经成了气候,较为强大的力量和其本身产生的土壤都让王廷十分忌惮,平叛和弹压也要力求能够服众,能够十拿九稳。
而据这书记官上一次服侍的摄政会上听到的消息,大丞相瓦格萨说,据他的属下暗探了解,君士坦丁堡已经接受了南方伪政权为匈人代表,并派人准备册封了。王廷并不对长期敌对的东罗马倒戈向自己叛徒而感到惊讶,王子更关心拉文纳方面的情况。
西罗马使团已经离开塞格德多日,王廷致西罗马皇帝的国书已经随队送出,拉文纳尚未表态。这几日王子都不怎么吃饭,也很少像以往那样去军营里检查部下的训练,陪他们喝一杯,而是时不时就在城堡里面向东面的窗户远眺,很久都不说话。
年迈的摄政大祭司格尔姆有些担忧,问王子的目的,但他只说是等待拉文纳回信。可格尔姆和阿提拉自己都清楚,西罗马使团或从拉文纳返回的信使怎么会从东返回。
路曜失踪后,在王廷,这个名字似乎成了一个忌讳,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个名字,尽管王子什么都没说。他重赏了路曜的贴身侍女塞内卡,让这女孩仔细打理路曜的东西,却从那天起再没有去那个属于路曜的房间。
他的执政越来越成熟稳重,一丝不苟,让每一个派别的人都心服口服。可越是这样,两位摄政和王子身边的侍从们就越担心他的状况。
能够感受到的是,阿提拉王子在用远超他承受能力的工作、任务和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让自己被填满被遮盖,以掩饰自己真实的样子。真正熟悉王子的人就会知道,这个强大而严肃的青年,骨子里非常孤独,从来都是一个人。以前是这样,路曜失踪后更是如此。
大祭司格尔姆几乎是看着阿提拉长大的,他也许比阿提拉自己都懂他的渴望和他的软肋,也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否建议王子去东境寻找路曜,那个善良温和的东方小子。可每次话到嘴边,就被忙碌于文书中的王子的身影所打断,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这老者喜欢那孩子,聪明,善良温和,懂礼仪,虔诚敬拜侍奉七神,从来都是塞格德乃至于整个王国里最优秀的人之一。他为这孩子早年在大王那里遭遇的不公正鸣不平,也为后来这孩子独自领兵带领兵团而反对王廷,而现在,他真的只想这孩子能平安归来,为王廷,为王子平安归来。
大丞相瓦格萨来过几次,除了例行的公务,就是上周与格尔姆一起来议事时,试探地重提与西罗马的联姻一事。不知为什么,这次提到联姻事宜,王子没有像以往时候那样激烈反对,只是沉默,然后让格尔姆他们回去。这婚事是王子不在时,路曜的安排和建议,也许这是桀骜不驯的王子没有当场发火拒绝的唯一理由。
上午,分别在教会和大丞相府忙碌的格尔姆和瓦格萨,各自被王子的卫兵邀请,来见王子。阿提拉的桌面上,此刻不像这段时间一直的常态那样,堆满了文书,而是已经打扫清理干净,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就坐在桌前,看着走进房间的两位摄政。
示意他们在桌前坐下,阿提拉开口道:“格尔姆叔叔,瓦格萨先生,之前王廷与西罗马谈妥的联姻一事,早上拉文纳送来了最新的回信。他们的太后同意这桩婚事,作为王国摄政和匈人王子,我夏天就娶那位高卢女公爵,拉文纳宫廷以此为条件与我们结盟,共同出兵进攻南方伪政权,前提是他们会在面对东罗马时中立。我准备即刻回信,承诺这些条件。”
即使是一直主张联姻的大丞相瓦格萨,都对王子一反常态的态度感到惊讶。两位摄政对视了一眼,各自准备张口,在说出来之前又闭上了嘴。“王子殿下,与西罗马的联姻必将成为我们进军南方的最好契机,我们还可以借机获取高卢...”“高卢?开什么玩笑,那里乱得让埃提乌斯都毫无办法。拉文纳不过是想借着我这个免费劳力去平定高卢,我们不过互相利用罢了。”阿提拉仿佛自嘲般说道。
三人商议着拟好了要求联姻的正式文书,两人很识趣地告辞离开了。大祭司格尔姆留了心,慢了瓦格萨几步,待大丞相先行离开后,留意了半掩着的门里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门里传来了微不可闻的细小声音。这种声音格尔姆很熟悉,这在教会的各人自己祷告的场合十分常见,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隐忍的抽泣声。
他是羽翼逐渐坚实的雄鹰,是匈人的英雄与方向,但也终归还是个孩子,一个有血有肉、会不甘会难过、会把思念和痛苦藏在心底的少年。
格尔姆不再侧耳听,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径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