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似乎是天神也感受到了潘诺尼亚压抑的气氛,而降下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不适。阿提拉总是在想,是否塞格德的苦寒,也是南方伪政权叛乱的重要理由。他习惯了寒冷、饥饿和窘迫,有时就本能地认为别人也是如此。
但此刻他并不在塞格德,而是在西境更加温暖的王国边境要塞。这并不是他贪图温暖和享乐,而是王廷摄政们共同商谈的结果。布莱达的东境战场传回消息,波斯已经退兵,王廷不再有来自东方的后顾之忧了。
说来也奇怪,终结这次战乱的,竟然是萨珊波斯的世代盟友亚美尼亚人。因在去年的东方兵团事件上双方曾有冲突,因此当亚美尼亚王阿尔塔克西出现在匈人营地时,布莱达王子很是吃惊,险些命部下即刻攻击。这尊贵的来客谈到连年的战争,谈到泰西封的战争税和征用几乎拖垮了在两国冲突前线的亚美尼亚,埃里温很早就想独立和中立。
两国很快谈妥,阿尔塔克西以撤回军队、向波斯补偿金币的方式退出战争,而匈人以一个兵团的力量保护埃里温免受巴赫拉姆可能的报复。当数量不多但机动性极强、战力强悍的亚美尼亚人退出战争,一直隐藏于后面袭扰匈人的萨珊波斯坐不住了,派人来布莱达处和谈。
波斯承诺,从黑海和顿河退兵,重开东方邮路,且赔偿大量金索里都斯给匈人。作为交换,匈人放弃对顿河东岸和高加索的声索,撤回屯垦军民,而变更领土地区部落长老自行决定去留。作为保证,匈人与萨珊波斯各自提出人质派往埃里温居住,塞格德和泰西封也各自得到一名亚美尼亚人质作为“抵押”。和约签订后,三方先行交割了赔款,各自退兵,约定仲夏节后再在顿河口交付人质。
在启程返回塞格德之前,布莱达特别询问了波斯方面路曜的去向,但巴赫拉姆凭着密特拉的大名赌咒发誓并未袭击和扣押路曜及其部下,随后的调查也证实了这一点,这反倒让布莱达很难办,只得在信中如实向兄长说明。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阿提拉并未对波斯人的这一说辞表示异议,且还惩罚了为此事冲撞了他的侍卫长屈达尔。当这忠诚的侍卫长被带走杖责后,便再没有人敢就这个问题说什么了。摄政瓦格萨和格尔姆没有再谈这件事,而是提出了平叛的事情。
自东境和谈后,匈人便短暂结束了全部对外战争,王廷也能够专心腾出精力对付多瑙河畔的叛乱势力。在君士坦丁堡的支持下,叛乱的长老们仿照罗马旧制,成立了“元老院与匈人”政权,推举了执政官,依托接近半个兵团的兵力依附东罗马,吸纳了一些依附的匈人和其他部族,俨然成了南方除罗马外最大的势力。
阿提拉没有急着开赴多瑙河,而是忧心这些叛乱者勾连的罗马势力很难对付。匈人战乱刚熄,又遭大灾,阿提拉早就期盼的南下此刻并不合时宜。思索再三,他决定率兵前往西罗马,借联姻一事与拉文纳交好,让埃提乌斯出兵相助,最差也要中立,两不相帮。
三日前,西方兵团抵达了匈人王国西部边境,己方一侧的一座军事要塞。这里距邮路不远,往南就是东哥特人的封地。在去年问罪东罗马的战争中,在路曜的努力下,这些没有完全开化的哥特人宣誓效忠王国,但阿提拉总是对这些随时可能倒戈的附庸不放心,因此这座要塞就是他们此次西去路上的最后一个可靠的据点。
一想到路曜,之前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的阿提拉又感觉浑身都不舒服。回到这里守军收拾出来的这座要塞的司令房间,焦虑且烦躁的他一反常态的朴素,让部下送一份此地最好的烤猪肋排配一瓶酒送过来,却什么都吃不下,把那些肉赏赐给了卫兵,只留下了那瓶酒。
刚打开那瓶酒,准备拿起它的阿提拉忽然敏锐感觉到房间内的异常,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是谁?”他没有回头,但右手迅速就按紧了腰间的佩刀。
“所以我说你啊,还是这么无趣。”阿提拉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他刚刚还有所期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先是本能兴奋了一下,但很快就又陷入莫名的失望。随即,一个年轻的女子从他的身后走出,走到了距离他非常近的面前。
他刚刚张嘴试图叫卫兵进来,就被这女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嘴唇。“我既然来了,你那些卫兵就拦不住我。”阿提拉也没有坚持,退后一步,“女魔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普尔喀丽亚笑了一下,说:“跟你一样,去拉文纳,我那个皇帝弟弟想要支持你们那个叛乱政权,又不放心西罗马的态度,当然是让我来截你们的后路了。”阿提拉一把抽出佩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你就不怕我在这里杀了你?这里没人知道你在这儿。”
女孩面无惧色,手指抚上那柄冰凉的刀,盯着他的眼睛,“我当然怕,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但你敢吗?”“我有什么不敢?我七岁就跟着叔叔上战场了,杀的人数都数不清...”“这些人里也包括你可以交托后背、绝对信任、像兄长一样的人吗?”她猛然打断阿提拉有些慌乱的回击,抛出这样一句话。
他明显被这个问题问懵了,迟疑了一下,发现她意有所指,就陷入了沉默。轻轻握着冰凉的刀刃,普尔喀丽亚的神情也不再充满戏谑和调笑。她轻声说:“我听说了你和你弟弟那个可笑的游戏,也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杀死路曜,获得那邪恶的力量的效忠,从而用这样一种可耻的手段获取力量与荣耀。但那个爱慕虚荣没有能力的王子也就罢了,你为什么不去找路曜?他为了你在东方失踪了,失踪你懂吗?”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抓着刀刃的手被无意划破,另一只手扯住阿提拉的衣领。
眼睛失神的阿提拉收回了佩刀,任由它和手臂一起垂在体侧,自暴自弃般听着对面女子的抱怨和责骂。在他们俩和路曜三人中,他与她的关系并不是最近的,长大后因阿提拉的孤僻就更少交流和往来,这样失礼的举动不禁让阿提拉想起儿时在君士坦丁堡的流落生涯里,相依为命的三人苦中作乐的生活。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普尔喀丽亚松开了对方的衣领,退后了一点,眼神不再盯着对方。“对不起...我只是...”她低垂着头,低声解释,但阿提拉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总会有你的考虑。我这次去拉文纳,就是为了说服太后和埃提乌斯继续支持塞格德,我的丈夫马尔西安现在执掌军团和近卫军,只要我支持的就是他支持的,我那个弟弟也不会再说什么。我唯一的要求是...”她将刚刚被划伤的手指伸进嘴里吮吸了一下,“让路曜活着回来。”
失神的阿提拉似乎是被这些话叫回了现实,微微点了点头。他踉跄着退回自己的座椅,拿起那瓶烈酒要一饮而尽,却被追过来的普尔喀丽亚抢过去,径自喝了起来。
看着对方痛饮这烈酒,他也没有阻拦,却像对方一样似乎大醉,头脑混沌,半靠在椅子上。
女孩已经醉了。女魔头毕竟只是对她大胆的性格和泼辣的作风的概括,她终归还是三人里年龄最小的女孩。他看着她坐在自己的桌子上,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撑着桌子,眼眶通红,浑身冒着热气。她猛然站起,又因为烈酒而站不稳摇晃,重又倒回桌子。她的声音很低,呢喃着:“你怎么可以不救路曜...那可是哥哥啊...你怎么可以不救他...他一个人失踪在那里,不知生死...”
在椅子上用手托住普尔喀丽亚,防止她向后倾倒,阿提拉没有阻拦这女孩的抱怨,只是沉默,就像儿时起他们的相处方式那样。只是此时,这里不再有那个温柔和善的男孩作为居中的调节,化解尴尬,而让这次突如其来的拜访变成了像这样一个人念叨而另一人沉默的独角戏。
当女孩的眼神开始涣散迷离,阿提拉抢过她手里的酒瓶,将剩下的不到半瓶烈酒一饮而尽。当酒气开始外散,他双肘拄着桌面,把头埋在里面说:“这是一个占卜。我不信七神,但认可自我之神的灵性占卜。在从塞格德出发的那天晚上,在郊外的帐篷里,我又做了一次占卜。”“结果是什么?”似乎已经醉倒的女孩还有精力询问。
“这结果非常奇怪。约书亚对东方的向往和思念随着年龄越来越深,他不属于潘诺尼亚,他总会回到他曾生长过的东方。占卜告诉我,他会不顾一切地率兵来援助我,然后会被血之石里的恶魔诱惑,引导神力攻击自己的队伍,并以此为机会脱离。
“他自己不会清楚他内心深处对身世和故乡的渴望,而这会被恶魔利用。在那片森林里,有这世间最具诱惑力的权柄,又或者什么都没有。这诱惑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一个看不清面貌,但模糊而向好的机会,对他和我们都是如此。在那里他将面临选择,一个揭开身世之谜和返回东方故乡的机会,或者其他,这都将由他自己决定,唯独不能由我们来干涉。”阿提拉刚刚说完,再看桌子上,就发现这女孩已经半倚靠着桌子陷入沉眠。
轻轻起身,来到门口,关上门,阿提拉对卫兵吩咐道:“我今晚去军营里,不要对别人说我不在。房间里是我的一位客人,她需要休息,你们不要打扰她,保护好她的安全。如果她有什么需要,就尽量满足她。”说完,他就离开了这里,向着要塞军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