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即使在这种多雨的季节,今年的雨水也格外多,让人浑身不舒服。领头的威望极高的老兵格列姆霍自尽后,哗变不攻自破,迅速就被平息。按照王子的命令,参与哗变者在经过执剑者审查后大多被赦免释放,经调查是哗变领头人的几个将官和士兵被关了起来,但也不过是预备遣送回潘诺尼亚退役而已。
突如其来的哗变中断了有关撤军与否的争论,阿提拉在与布莱达商议后,决定在原地驻军,威慑南岸的叛军和可能增援或进攻的罗马人。长老们虽然还是颇有微词,但也不敢再说什么,各自打开已经提前打包好的行李,预备长期驻扎。
虽然王子一再强调不会再追责和深究哗变,但骄傲得有些脆弱的匈人士兵自己都不能容忍曾背叛过敬爱的长官王子殿下,几名战功赫赫的老兵在被监禁前选择了与格列姆霍一样的自尽,而阿提拉也以士兵而不是叛乱者的礼节安排随军祭司为他们举行了葬礼。
带兵多年,如今又兼了摄政,阿提拉最喜欢的就是直爽的士兵,因为他们无论是忠诚还是背叛、战斗或死去,都是那么直接干脆,没有半点阴谋与隐藏。
在哗变事件中,明显可能是幕后推动者的随军长老和祭司们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主动承担责任,这完全在阿提拉意料之中,他们只会把耿直的士兵煽动起来去送死。他也没有追究这些人的责任,经此一事,他们也收敛了许多,没有人再敢冒着惹怒王子的风险针对路曜。
雨停了后商队就来请示是否能重开邮路,对于商业立国的匈人来说连年的战争对商业的影响也无法忽视。摄政们决定除了通往罗马的南方邮路继续封锁关闭以外,通往黑海、高加索和波斯的东方邮路和通往西罗马、高卢的西方邮路重新开放。但附庸匈人的达契亚人和多瑙河畔的匈人部众们的生活毕竟是被严重影响了。匈人的核心领土邻近东罗马,许多生活必需品需要经多罗斯托尔购买,邮路的封锁导致了肉眼可见的生活紧张。
路曜今天不想再待在帐篷里,想要出去到河边走走。自哗变事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路曜拥有的强大力量和阿提拉王子对他的袒护与支持,因此再没有人像以前那样直接针对他,而是对他颇有些畏惧。邮路重开以后,曾与他敌对的长老们争先恐后地往他的帐篷里派遣贴身女仆,前倨后恭的嘴脸让路曜很是哭笑不得。他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些珠宝送给她们,然后把她们遣送回各自原属的长老那里。
他今天也没什么胃口,部下送来的饭菜虽然粗疏但也种类很多,他拿了一个面饼,揣在怀里,准备到河边清静的地方散散心。雨刚停了的河水实际上并不清澈,事实上,它浑浊不堪,泛着一种介于泥沙的灰黄和水藻的暗绿之间的色泽,且散发着腥臭和刺激性的难闻气味。但也许是儿时在各种潮湿的地方漂泊的经历,让他对这种本该是恶劣的环境莫名有了些适应和怀念。
河边并不像他设想的那样空无一人,几个身材干瘦、皮肤粗糙的人正穿着单薄简陋的衣服在打捞着些什么。那似乎是一张渔网,雨后涨水的河道是最适宜捕捞水产的,这些人是随军的部族长老们属下的老兵们和军属,他们被派遣来这里捕鱼,渔获供给兵团和卖给商队,这是驻守多瑙河的兵团的惯例,路曜也没有在意。
血之石对自身能力的提升显著,他不需要走近,就可以看得清河边的状况,因此他没有走近,距属于这些人的那几顶简陋的帐篷还有些距离。
但路曜猛然发现,这些人除了干瘦佝偻之外,竟然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三个使力拉渔网的是身材短粗的老妇,她们的丈夫早已经不知死在了哪里,王廷按照抚恤法令让她们自愿随军,以为士兵们劳作换取少数口粮。这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但依附强大的匈人兵团、成为一个“王国奴仆”,其实对她们而言还是要强于在塞格德妓馆揾食的。
而趴在捞起但还泡在河水里的渔网上解开渔网的,是一些神色疲惫的干瘦妇人。在忙碌着几乎没有功夫说话的她们周围,在肮脏的泥水里扑腾嬉戏,或多少帮助着这些妇人们的,是她们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路曜心里有些难受,他多少知道,这是些新丧了军中士兵丈夫的女人,或跟在兵团后面、为耐不住寂寞的士兵和过往的商人们提供慰藉的风尘女子。而那些同样干瘦失神的孩子,往往是这些底层的女人们因种种原因生下就要独自抚养的“担子”。
潘诺尼亚连年战事,而骁勇善战的匈人虽说有强壮的女子参军,但毕竟军中绝大多数仍是男子,而守寡就是许多女子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不像南方严肃保守的罗马人一样,教会不禁止再婚,但对于这些本身就在泥土里的鱼来说,换河水为池塘并无二致。
渔网中正在挣扎的,是一种这一带常见的河鱼,多鳞而强壮,是士兵们的重要粮食补充。看着正奋力捕捉网中大鱼的女人,路曜忽然想起中午自己没吃的那份食物,其中一道菜正是用酒煨过的这种鱼的眼睑肉,腹中就一阵翻滚,为自己所享受的和厌弃的生活的来源所震撼和不适。而弯腰正在低头打理渔网、后背上还用绑带背着一个小孩的神色疲惫的女人,他同样认识。这是一位新近丧夫的女人,她丈夫几天前死在多瑙河沸腾的河水里。
是的,无论如何,那是路曜亲手“煮沸”的河水,是他亲手杀了这女子不知名的士兵丈夫、这三四个女人身上和周围的孩子的父亲、这个家庭曾能领薪金的唯一的支柱。路曜难过和失落的,从不只是自己在王国的什么地位,而是凭空加在他身上的、又被他有意无意地加诸他人的灾难和痛苦。
依稀间,路曜可以听到河边女人们和几个大孩子的对话。今天的渔获比较可观,除了可以交足长老们的摊派和商人们的委托订货得到少量报酬外,他们可以留下两条相对不大的鱼,充作几个人的晚餐,些许稀薄的鱼汤也可以给奶孩子的妇人提供些许奶水。这充满了快乐语气的对话却让路曜悲伤难忍,眼眶微红。他就要走上前去,给这些人留下些许改善生活的东西,忽然血之石让他敏锐感到了危机的到来。
在一个提前几秒的预知画面里,他看到河水滩涂里正忙于整理渔网的背孩子女人手臂的动作,无意间碰到了身后的孩子,让那本来就没有绑紧的绑带松脱,那襁褓中尚不会说话的幼儿应声落水,恰好落在女人身后一处极深的河道凹陷处,陡然增加的乱流迅速就吞没了这孩子,这孩子都来不及扑腾几下就在被河水卷走的下一刻没了生命。
画面终结在女人和孩子们绝望的尖叫和哭声中。路曜努力让自己摆脱了血之石的影响,重新看向河边,发现那女人正在整理渔网,摆动的手臂刚刚碰到后背的孩子,那绑带正要松脱。
焦急中路曜没能成功唤醒血之石那似乎存在的用以自保的“瞬移”功能,但发现自己可以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延伸属于“手”的能力。他赶忙尝试,惊喜地发现自己似乎得到了远程操纵的力量,但似乎无法改变已经注定的命运。他先是让即将坠落的幼儿避开了他母亲身后的那个水深的凹陷,而是轻轻落在女人脚边的水里。这轻微的落水声让这孩子都忘了挣扎哭喊,照此发展他仍会溺死。路曜又引导了周围女人们的注意力,让她们发现了孩子已经坠河。
欣慰地看到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个落水的婴儿并将其救起,路曜顿时放下了心。接着,他尝试着使用传送物品功能,让血之石把自己帐篷里没吃的食物和这几个可怜人准备晚上炖汤的小鱼做了交换,在他们发现“神赐予的”美食、跪地祈祷感谢诸神时,径自离开,返回自己的帐篷。
他现在是匈人的司令,是王子的重臣,他再也不是儿时与这些人一样的、为果腹而奔波的穷苦小孩。他不可能直接去释放和遣散这些为兵团服务的穷苦贫民,那样只会使他们落入另一潭永不见底的污浊的深渊。这些人是自己没能控制好血之石力量的受害者,他们与他一样,是被这力量与邪异诅咒的可怜人,而他至少还活着,还有王子在身边。
路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意外得到了据说与血王座有关的血之石,莫名其妙地被背后的实力暗算和安排,被迫接受了这个恐怖的血之石的“效忠”,然后被它操纵着搅动着整个部族和王国,造成了一次次灾难,几次把自己最想保护的弟弟阿提拉逼上必死的绝境,还牵连了无数的无辜者。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摆脱这个诅咒和这些安排,但至少在他可以控制的情况下,他总是希望能多少帮助一些他看到的无辜者。
带着些许悲哀和庆幸,路曜返回了自己的小帐篷。自从哗变事件后,将官们和长老们对他敬重而疏离,他也主动对阿提拉说想自己单独住一个小帐篷,多少也为王子平息一些争议。他的帐篷在营地中心偏后,紧挨着的,是几个长老的大帐篷。他是从营地后面返回帐篷的,正好可以路过大帐篷的侧面。
在经过那里时,本无意偷听的路曜无意间听到了“奴隶”、“处死”等词语。匈人早就依照大王的法令废除了奴隶制,因此在最不保守的匈人军营里听到这些词语就会显得十分突兀。路曜忍不住驻足,略微仔细听了一下里面的对话。
帐篷中,是一个声音苍老的长老在对手下亲兵下令。按照匈人传统,轮值随军的长老有权携带亲兵以保护自己。那声音说:“跟罗马的第六批走私的账目已经做不平了,河边的迟早得事发。打渔那些穷鬼们知道得太多了,处理了吧。安排一次混乱,让罗马舰队袭扰一次,趁乱做掉,干净点,身子弱的和小孩扔进河里,能干活的直接上船,卖给罗马人当奴隶。刚刚我们商量过了,你们就大胆去做吧。”
仔细听到了帐篷中对话的路曜觉得一瞬间就坠入了冰窟,就好像自己才是被扔进多瑙河溺死的那个无助的婴儿般,浑身冰冷。
(很显然昨天没有顺利更新。。今天更新送上,欢迎大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