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曜在帐篷里一个人又坐了好一会儿。自血之石为他加冕后,他几乎立即感受到了那天在多罗斯托尔尝试调动它的力量时强烈的不适和痛苦,但也没有试图用它本身的力量去平复。这是追求力量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说实在的,他并不很愿意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力量,自己也并不热切追求权力和荣耀,但阿提拉渴望血王座,自己又已经深陷局中,如果不能掌控这来历不明而异常强大的力量,不仅没法帮助王子,还会被有野心的人利用,反倒会害了王子和自己。无奈的是,把他们都引入局里的布局者至今没有踪迹,渴望权柄荣耀的王子们得不到它,而最初被作为棋子和工具的自己却被血之石加冕,赋予了力量,想来真是讽刺。
又歇了一会儿,他出去吩咐门口不远处侍立的卫兵托格撒把侍卫长屈达尔叫来。
没必要对行凶的长老们使用血之石这种恐怖的力量,但执剑者的调查和处置还是必须的。
执剑者体系有两个核心,一个是明面上的阿提拉,一个是暗地里的路曜,在执剑者体系里,他们互不统属,都是拥有最终决策权的。王子当年坚持如此,除了对路曜的绝对信任,也因为执剑者体系不能片刻没有指挥,逐级请示效率极低。调查随军长老们的决定由路曜作出,他准备事后再对王子汇报,以免消息走漏。
随军长老反映的是整个王国和部族里的普遍现象,自大王统一王国以来,纯血统的左部与混杂的右部、日趋保守的教会和不断涌入的基督徒、连年不断的战争导致的管控松懈与日益贪婪无度的商人等不断摩擦冲突,与罗马相邻的边境附近,诸如此类的走私和奴隶贸易其实早有存在,路曜的执剑者也早就汇报过,但无奈毕竟距离遥远,甚至当地的部分执剑者军官和内线就参与了奴隶贸易。这也是最初执剑者体系保留直接归属核心的暗线的目的。
路曜其实对前线的状况有所预判,但没想到的是随军长老们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灭口,毫无底线和忌讳。长老们牵着塞格德和整个潘诺尼亚的部族和部落,背后是王国的血肉和骨架,的确不能轻举妄动。王国在这个层面上实际上是各方势力的妥协与合作,因此,即使路曜个人再厌恶和憎恨这些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但也不能直接动用王廷的权力去诛杀他们。
但长老们的亲兵属于长老自己,理论上是他们的“私产”,犯罪不上部族大会,长老有权自己决定。也因为如此,实际上被长老看重和倚靠的亲兵们的死活实际上无足轻重。而明天,负责执行杀人灭口的几名亲兵,就将会以非常“合理”的方式突然“意外身亡”,而这极其罕见的直接威胁也是对长老们的极大的震慑。
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不动用血之石的力量的前提下,这是他能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努力生活的女人和孩子们做的最大的努力了。路曜突然觉得非常无力和悲伤,而血之石的负面效果似乎加强了这些情绪。让屈达尔离开后,他决定去河边走走,以自己的努力姑且告慰那些未曾相识的逝者。
在匈人的兵团里浸淫多年,自小坎坷的路曜自问不会再有极大触动情绪的生死之事,但无辜的弱者的惨死总是能给予他意料之外的触动。自两百年前南方的罗马开始动荡、逐渐失去稳定欧洲的力量起,一批批相继兴起的势力在这片土地交战,蹂躏摧残着欧洲,也让人命变成了铁蹄之下最不值钱的东西。不论是在塞格德,在君士坦丁堡,还是在多瑙河的渔村,在北罗马的犹太人定居点,都有像刚刚死去的那些人一样的普通人,挣扎在生存边缘,努力谋生,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曾经路曜以为,自己会跟两百年来的其他人不同,会是与曾经的自己一样的普通人的救星,直到再次回到河边,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可笑。河边又有干瘦疲惫的人在费劲打渔,又有一群孩子在嬉戏,唯一不同的是,那不再是昨天那些人,而是另一些同样不会有名字和故事的穷苦人。普通人的生命确实是可以被量化的价格,一批人消失,马上会有另一些人迅速取代他们,做注定通向死亡的工作。
他们又起上来了一批网。那网中是今天的渔获,那多瑙河特产的大鱼眼睑下的嫩肉烩成的红汤是路曜今天的午饭,那一小碗需要至少二十条这样的大鱼。他的鼻子发酸,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那一瞬间他几乎无法克制,就要动用血之石的力量,直接冲到长老们的帐篷里,把那些老家伙和他们手上沾满鲜血的亲兵全都杀了。但好在血之石已经效忠路曜,他能够凭借自己的控制力把那股强烈的恶意重新埋回心里。王子正在里面,跟这些人商谈秋季以后的粮草与军饷供应,他不愿意让阿提拉难做。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强行压制血之石导致的胸口绞痛,路曜决定去找随军祭司聊聊。这是王廷随军掌玺官的职责,他要为即将到来的兵团再次渡河和接下来的大规模战斗落实医药和祭神的相关事宜。人总是要为活着的人打算。他摘下河边的一束野花,轻轻放在河水里,让它们在晃动的河水里缓缓漂走,然后注视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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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们所在的地方距离河边并不远,此时他们正在准备祭祀天神的仪式,因为河水泛滥被广泛认为是天神发怒,而献给天神的特别祭祀可以有效缓解天神的怒火。路曜除了王廷随军掌玺官的官职外,本身还有七神教会授予的高级祭司的神职,因此在数量庞大的教会神职人员中的地位要显著高于掌握王国大权的左部其他人。
他没有在河边正在搭建的天神临时祭坛前停留,而是径直去了后面负责准备祭祀用木材和香料的几个祭司那里。路曜与几个中级祭司相熟,除了公务外,他有时会这样来找他们聊聊天。
“掌玺官阁下,河水沸腾事件里受伤的士兵还有几个没有康复,有一个情况还比较危险,我们已经派了军医跟随东方商队去波斯边境购买药材了,愿众神庇佑他们。今天的天神特别祭祀已经准备停当了,预计两三天就可以举行仪式,应该不会耽误仲夏节。”那与路曜相熟的中年祭司照例向他行礼,报告工作。
“嗯,知道了,愿众神庇佑你们的工作,”路曜对随军祭司的高效率印象深刻,并不担心这些日常的安排,而是对一件事情格外在意。“胡安,我问你一件事,你听说过九柱神吗?”
那中年祭司放下了手里制作祭祀用木材的活,思索了片刻,对路曜说:“是的,阁下,九柱神的传说来自于古埃及,也就是早于托勒密时期的上古时代。事实上,许多民族的神话传说里都有九柱神和与九相关的神秘学概念。实际上,七神教会里曾有一个少数派别,他们认为七神实际上就来自于九柱神,还有两位神祗因各种原因不被崇拜。当然,在鲁嘉大王没有统一王国的年代,教会就宣布他们为异端,加以剿灭了。”
胡安祭司的话部分证实了血之石的说法和路曜的猜测,他接着问:“那你对九柱神其余的两位神祗有什么了解吗?”那祭司听到路曜如此问,顿时有些紧张,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远处的祭司们都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没有留意这里。他连忙拉过路曜,在堆积着的木料堆旁的隐蔽角落坐在石头上,然后才开口道:
“掌玺官阁下,我对教会的圣典和教义从无质疑,作为高级祭司,您知道的,在王国讨论这些异端是要被裁判所审判的。我只是曾听来自迦南的一个家伙跟阿格里帕长老说起过这些,偶然听到了这些,请您一定不要治我渎神的罪!”这祭司显然十分惶恐,路曜再三保证不会追究他,他才敢继续说。
“据那个家伙说,九柱神剩余的两位是神秘得不知权柄和尊名的隐者,以及原初的灾祸之神,地狱的神祗。这两位神祗很奇怪也很神秘,从古埃及时代开始就几乎没有信徒,近些年更是在七神教会和罗马人的基督教会打压下失去了踪影。
“而就在九柱神中其余两位消失后,居住在迦南的犹太人里,古老的犹太教发生了变化。一个拿撒勒人木匠儿子受洗封圣,被信徒门人尊为‘基督’,也就此开创了罗马人如今的国教。那个跟阿格里帕长老说话的疯子声称,那个基督是‘隐者’的化身,而随着祂的诞生,时代被分为了两部分。
“犹太人与我们一样,重视契约,他们与神订立了崇拜、祭祀与赐福庇佑的‘约’,基督之前的时代,以摩西十诫为核心,被称为‘旧约’,而基督之后的时代到如今,被称作‘新约’。我们更习惯把这类人与神的联结称为神在人间的法令,因此在我们的典籍里一般称呼前基督时代为‘旧法时代’。”
路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想要在意识里调动血之石,让它告诉自己一些相关的消息,但那家伙就只是让他接着听这祭司的话。“而据阿格里帕长老的研究,他认为,犹太人和罗马人历史中新旧法时代的两位神祗明显不是一位神祗。他观察到,旧法时代的神较之基督之后的,更加严厉,喜爱血腥的祭祀,对异端和异教的容忍度更低,甚至还出现过要求亚伯拉罕献祭长子这种接近邪神作法的行为。而旧法时代的末尾,突然诞生的神子基督,似乎是神祗的反面,虔诚、宽仁而更注重自我牺牲。虽然基督教会坚称神灵前后唯一,但那个家伙似乎突然发了疯,大声把我们不敢想的话说了出来。
“他说,基督是神秘的隐者的化身,而旧法时代的唯一最高神祗,是掌管灾祸的地狱之神。这个疯子很快就离开了,后来似乎是被什么人抓去打死了。其实他说这些疯言疯语,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的...”祭司的话没有停,路曜的思绪却已经不在这里。
这时,一直在他体内,沉默着没有说话的血之石忽然开口,声音在路曜脑袋里回响,搅动得他又濒临失控的边缘。
这烦人的声音说:“旧法时代从未结束,灾祸将摧毁巴比伦,背信者和拜偶像者将被淹没在血与火里。”
就在这时,路曜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个人在接近。被巨量的信息和血之石的力量折磨的路曜本能地反击,驱动了血之石的力量。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一条凭空出现的皮鞭,抽在了来人的身上,一瞬间就撕裂了那人的衣服一道口子,把坚实的皮肤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来人被突如其来的鞭打打懵了,没有抑制地惨叫了一声。而这熟悉的声音也把路曜拉回了理智。
阿提拉忙完了手里的工作,问了屈达尔说是路曜在祭司这里,就想着来跟约书亚聊聊天,看到路曜跟祭司胡安聊得认真,他忽然起了童趣,想要如儿时一般捉弄一下对方,从后面猛然把对方抱住,结果还没来得及近身,就被从天而降的无形的皮鞭狠狠抽了一下。
让祭司胡安发毒誓保证忘记今天见到的事后,阿提拉让这明显被吓坏了的祭司离开了。路曜很是愧疚,又很慌乱,手忙脚乱地从军医那里拿来了药,让王子靠在自己面前,然后给他上药。
旧法时代、地狱之神、严厉、前后反常...路曜在给王子上药的同时,听着王子很少表露出来的对日常事务的疲惫和厌倦,脑海中忽然有了设想。
“鞭笞!有了,鞭笞!”“行了行了,知道你用那个该死的东西当众抽了我一鞭子,也就是你,换别人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路曜有些急切,连忙打断王子:“不,亚诺什,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体内的血之石力量与九柱神之一的地狱之神有关,而祂的惩罚是犹太旧法时代盛行的鞭笞刑罚,那是不是说...”
阿提拉显然也明白了路曜的话。后者试探性地说:“那个,亚诺什,我推测下一次的惩罚很可能是旧法时代的石刑,要不,你再让我惩罚一回?”
王子看着路曜非常期待的眼神,表情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