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边回来后,阿提拉就又忙着跟他手下的将官开会筹备渡河的事情了。对岸的叛军是心腹之患,路曜也明白王子的执念,因此就没有阻拦他,没有留他再多感慨或叙旧。只是在带兵和指挥方面,比起久经沙场的副司令霍雷斯普顿将军,他能给王子的助益不多,而血之石的力量又太过危险不能轻易动用。
他回来后也没有闲着,以王廷随军掌玺官的身份,秘密召集了侍卫长屈达尔和其他在军中的执剑者暗哨,以研究仲夏节活动为由进行了秘密会议。
对阿格里帕老师的监视和侦探已经按照正常的执剑者明哨流程走下去了,无须执剑者最高领袖路曜格外下令,他这次召集部下的目的,是让屈达尔他们汇报一下对他早就怀疑和命令重点监视的一个人的监视和调查结论。
普尔喀丽亚。
这首先是由于她的敌国身份和崇高地位所决定的。事实上,在君士坦丁堡,每一个像普尔喀丽亚这样的高层人物在匈人执剑者这里都有一份详尽而完整的档案,路曜相信塞格德的大人物在罗马近卫军特别队里也有类似的东西。
而额外和重要的原因,是路曜对普尔喀丽亚作为自己儿时玩伴、成年后过于仰慕追求自己的大胆而感到怀疑。在阿格里帕老师的事情后,他忽然对身边的和曾经的所有人都产生了怀疑,而反常到已经“正常”了的普尔卡,就是第一个调查对象。
屈达尔很快就带着厚厚的书卷典籍来到了远离河边的一处高地上的辎重营。这是路曜的吩咐,以王廷随军掌玺官的身份,这里是整个军营最安全的地方。侍卫长只带了暗哨里最可靠的两个部下,这两人明面上的身份是侍卫长的侍从和军需官。核对了门外卫兵的身份,他径直走进了房间。
因渡河和平叛都需要时间,这处营地很显然要长期驻扎,因此关键的要害如辎重营等已经陆续加固为了木质和石质,相对坚固。屈达尔拿着那些书卷,表情颇有些复杂。“雷霆,根据您的命令我调查了目标的情报,这两个是祝过圣的,可以信任。”
路曜点了点头。“说吧乌云,暗哨归你实际指挥,你信得过就行。”屈达尔闻言行了一礼,把那些书卷典籍都放在房间里的木桌上,只拿起了最上面的两份材料。这其中,一份是用绳索穿起来编好的莎草纸文卷档案,这也是执剑者的标准调查报告。而另一份则有些特殊,似乎是一封书信,信封封口处的蜡封已经被划开。
“根据您的指示,暗哨受权调查东罗马长公主普尔喀丽亚的一切情报,并获准进入和调查您的私人信件库。目前我们已经得到了一个结论,但最终的决定还要雷霆您来做。”屈达尔仍旧表情复杂,但还是如常言简意赅。路曜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两份文件,莫名有些熟悉。他没有去翻那份官方语气的档案,而是直接打开了那封书信。
这书信明显已经有年头了,纸张和信封都已经十分脆弱,还发着陈年纸张独有的焦黄与时间侵蚀的黑灰色斑痕。凑近了闻,它还散发着每一份古老文件都有的陈腐的霉味和尘土的气味。不过,在这些气味下,路曜似乎闻到了一些有些熟悉的气味,那是杜松子和新鲜灌木的气味,这气味似乎专属于那大胆恣意的儿时玩伴,她说她喜欢那种烟熏般沉醉的味道。
屈达尔似乎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对司令说:“这封书信被证实是普尔喀丽亚亲笔所写,结合内容判断,写作时间大约在罗马历414年前后,收件人是您。”见路曜明显被这句话触动,他继续补充:“这封书信在您私人信件库里,从未被启封,是东方兵团司令仪仗(1)的一部分,您失踪后随其他物品一起交由太阳掌管,但很显然太阳也没有发现和启封这封书信。”
路曜用手指摩挲着这封书信,低声说:“他当然不会。我们都知道这封信,它来自普尔卡,来自一个特殊的时期,它是她给我的信里我唯一没有打开过的。”侍卫长似乎早就猜到了,但仍然还是有些疑惑,“那您完全可以不必启动暗哨...”“对,但也许只有暗哨的调查才能让我有勇气打开它。”路曜闭了闭眼睛说道。
“亲爱的小萝卜,女魔头在新罗马向你问好。我知道这封信可能你不会打开,聪明如你应该能猜到它的内容。我就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离过婚的元老,还算老实可靠,名字叫马尔西安。虽然也许很久之后我才会见到和爱上这个男人,但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是女孩了。
“多年以后,当你看到这封信以后,也许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早就结婚,在我们都这么年轻时,在你还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和目标时,我就要把自己交托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元老。
“一切都源于我的祖父,疯狂的狄奥多西。这样称呼祖父似乎不太尊敬,但我一直十分惧怕我没有见过面的这位大帝,他也是导致我承受的苦难和促使你我相遇的原因。他重新统一了罗马,东西重新拥有了一位奥古斯都,但他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笃信主。事实上,晚年的他得到了一则来自异教(也就是你们的七神)的预言,而这则预言也直接导致了他晚年的疯狂。
“那预言说,罗马必将毁灭,而他长子的长女则会成为鬼神和撒旦的化身,为罗马引来灾祸。这令他十分愤怒,因为他知道德尔斐神谕的灵验,因此他解散了神谕所,禁绝了多神教和胜利女神,并在临终前把罗马分成两部分交给了我的父亲阿卡迪乌斯和叔父霍诺里斯。但世人不知的是,狄奥多西大帝还有一道遗诏,那就是我父亲必须在即位后处死他的第一个女儿。
“一辈子活在祖父高压下的父亲仁慈怯懦,朝政尚且不能独掌,而被权臣玩弄于掌心,遑论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我的母亲尤多西娅坚持维护大帝的遗诏,僵持之下我被决议流放民间,一个死婴代替了我履行大帝的遗诏。自此以后我跟着母亲派的女奴生活在君士坦丁堡的平民之间。
“说实在的幼年的我对圣宫没什么感情,对没见过几次的父母也是一样。但很显然母亲要比我更冷酷无情。父亲体弱多病,每次病倒,都念叨着想见被送出宫去的我,这时母亲就会派人把我接回去住一阵子,等父亲病好些了再偷偷把我送出去。直到我九岁那年,父亲一病不起,我在偌大的宫殿里住了许久,也第一次对这里和父母产生了些许眷恋。可父亲走的太突然,母亲在他临终前攫取了摄政的绝对权力,我这样一个早就‘死了’的女孩子对她已经没有用处了,我就被赶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那样无助,那样绝望。我跟那个照管我的女奴走散了,几次饿得受不了想要去妓馆出卖自己,终于被安娜阿姨发现,收留了下来。我浑浑噩噩,在妓馆帮安娜阿姨一些忙,两人姑且相互依靠谋生。我曾以为人生就只能如此结束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那年匈人王国内乱,一群匈人小孩沿着邮路逃难到了君士坦丁堡,其中就有你和小不点。当时你们脏兮兮的,你带着小不点在街头捡垃圾吃,还差点被贫民区的黑帮给抢走卖掉,也是被安娜阿姨收留回来。我比你大一点,又是先来的,当你们的姐姐让我不再感觉自己是一个死活都无所谓的被抛弃者。
“小不点严肃又沉默,我们在一起时好像一直都是咱们两个在说话。你说你来自东方,却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说我就来自这座城,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安娜阿姨的粥很好喝,那些你我在一起的夜晚月色很美。你越来越喜欢跟我聊天,我也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
“那时我们都还小,不懂得珍惜时光。那天早上我还因为你就知道围着小不点转、讨他欢心而跟你大吵了一架,晚上你们就匆匆离开,只留下了一封字迹潦草的信,和我一肚子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到那时我才知道,你们是来自北方大草原的匈人,是日后会震撼欧洲的一群人。那天晚上,我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些曾被我深埋在心底的、朦胧的感情开始蠢蠢欲动。
“那天之后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过去,甚至曾发生的事又像希腊戏剧一样再次上演。亲近母亲的近卫军特别队一直在监视我,即使是在上个月安娜阿姨因交不起房租而让我们一起被妓馆老板赶出来时也一样。终于一个夜晚,我被近卫军带到了圣宫。
“母亲病危了。视权力如生命的她其实更在乎摄政的地位,但终于她还记得有一个女儿。那时我沉浸在与你分别的痛苦中,她却忽然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母亲一样。她摸着我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就像在挑选一匹马匹。她对我说,她要走了,弟弟还年幼,近卫军毕竟不可尽信,权力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
“她册封我为奥古斯塔(2),作为弟弟的共治者和摄政,拥有罗马无限的权力。条件是,我必须即刻结婚,嫁给我不认识的她指定的元老。小萝卜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甚至没有犹豫就即刻答应了。安娜阿姨的粥很好喝,但我想念父亲去世前圣宫的孔雀舌了。
“此刻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穿着我们都无法想象的奢华的服装,光身边现在就有六个侍女。可是你知道吗,我宁可被服侍者是你,而我是那些侍女之一。自从你离开后,每一天都变成了将就,而我也再也看不到你这束光了。明天,也许后天,也许随便什么时候,那个结过婚的陌生元老就要娶我,拿走我的贞操。我从不为我的选择后悔。可无数个我的梦里,那个人都只有你。
“你会来救我吗?不知道这封信你会什么时候看到,也不知道那时我们都会变成什么样,但,是的,我喜欢你,也许我的一生将充斥着谎言、欺骗和诡诈,但如果只有一句真话的话,那一定是这句。祝你现在快乐,将来快乐,永远快乐。你的女魔头。”
信终于读完了,侍卫长很是尴尬,不知是去是留,而路曜用手掩面,看不出喜怒哀乐。
过了许久之后,路曜终于开口,“乌云,说一下你们对罗马长公主普尔喀丽亚的调查结论和推测吧。我知道你那份档案上什么关键的都没写。”侍卫长也很坦诚,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执剑者领袖,“是的雷霆,执剑者暗哨的调查结论已经形成,综合君士坦丁堡的线报,我觉得...”“不要你觉得,执剑者没有后悔和犹豫的权利。”
“是的雷霆。”屈达尔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我认为,普尔喀丽亚与您的相遇和之后的感情发展,存在诸多巧合。最初抚养她的女奴被证实是时任近卫军司令、宦官安特米乌斯的亲属,而正如她自己说的,安特米乌斯的人一直在监视她,现在高度怀疑您和她的相遇是这个宦官和他背后的太后尤多西娅的计划。但后来证实普尔喀丽亚在摄政的三年罢黜并处死了这个权臣,且对他的亲属下手极狠,推测应不了解其背后的安排。”
路曜点了点头。他其实信任普尔卡,这女孩除了痴情于他之外没有任何缺点,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她完全有布局暗害他的心机和手段,但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会选择害他的人。
“另外,”屈达尔接着补充,路曜没想到侍卫长还有补充的话,把注意力转了过去。“雷霆,我发现了两个特别的消息,我想您会感兴趣的。第一个是,东罗马故太后尤多西娅被怀疑有犹太血统;第二个则与您之前的吩咐有关。线报显示,前近卫军司令安特米乌斯曾拥有一个古老的、疑似与古犹太传说有关的书卷,从不示人。另外,他曾随身携带一个精致的银质小瓶,只有吊坠大小,您曾说过要特别留意这方面的事情,这件东西据传说现在属于普尔喀丽亚。”
路曜重新皱起了眉头。
注1:取材自传统君主国家的习惯,君主或重要贵族随军队或迁徙队伍配备的设施和随从人员,是非常正式的安排,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王座、王冠、印玺、权杖、私人库藏和正式的贴身侍从卫兵。
注2:罗马帝国的特殊职位,取自奥古斯都意思,一般指代共治的女性罗马皇帝,一般而言是在任或前任罗马皇帝的姐妹或妻子,通常在皇帝年幼时设置,为保证权力平稳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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