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堡,抵抗恐怖的蝗虫群和巨型老鼠入侵的努力一直在继续。没有人知道,仁慈的主为何会忽然变脸,降下这难以想象的恐怖灾难,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经上所说的“天启”(1)。
波斯人擅长历法和天文推算,也对动物和虫类知之甚多。他们拒绝向罗马人阐明这种神奇的预测的原理,因此不来自埃兰地的人往往将这种预测判定为某种神谕或启示。
由于波斯人的慷慨相助,提前有了一些准备的罗马人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打一个措手不及,但那天在圣巴巴拉门参与抵抗灾难的每一个人都永远忘不了那黑压压仿佛阴天一样的遮天蔽日的蝗虫群和几乎盖满了地面的巨大老鼠。当场就有几位贵妇昏了过去,但普尔喀丽亚见过比这更恐怖更恶心的东西,此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此时距离君士坦丁堡附近发现蝗虫群和鼠群已经过去了几天。在宫廷和近卫军发布紧急公告后,在城外拥有别墅和庄园的贵族和富商们纷纷匆忙躲避进了城内,而他们的仆从、佃农和部分奴隶也跟随主人进了城,这让外城顿时人满为患。
与此同时,近卫军和部分守城卫兵帮助城附近的自由农民抢收粮食和其他作物,以避免蝗虫啃食即将带来的严重损失。农民们本身很防备城里来的老爷们,但长公主派来的这些士兵似乎并没有想借机发财,这让他们稍稍放了心。
但铺天盖地的蝗虫很快就袭击了城郊,当农民赖以生存和用来缴税的粮食和作物被一瞬间笼罩和消失时,不论是读过教会学校的年轻农夫,还是干瘦的老汉,或是粗壮高大的妇女,都欲哭无泪,很快就把他们无法理解的这一切都用问候城里老爷们祖先的方式发泄出来,这让同样在躲避蝗虫袭击的士兵们很是尴尬。
而同样来势汹汹的鼠群就相对很好防范。直面北方来的鼠群的加拉塔本质上是军队营地,坚固的围墙和滚滚的硫磺火焰让那些疯了一样的大老鼠望而却步,少数异常疯狂、尖啸着冲上来的都被严阵以待的士兵们砍死。这羊羔大小的巨型老鼠虽然皮毛极硬,但终归是血肉之躯,很轻易就被化解了攻势。
城市西侧,唯一与陆地接壤的狄奥多西城墙,因其数丈厚、遍布严密防御设施的特点,让守城卫兵们没有将这里作为重点防御对象,只保留有部分值班的点火者,在此按计划点燃秸秆和树叶,用浓烟熏走不时逼近的蝗虫群。
在靠南的塞兰布里亚门的角落里,一个不为守城者留意的排水口,是一处观察死角。此刻这里的两道原本低矮坚固的铁栅栏,均因年久失修而破损,洞开着。
城墙里,塞兰布里亚市场附近,一处半露天的浴场里,此刻挤满了内城来躲避蝗虫的贵族和有钱人。说是躲避蝗虫,其实是因为他们忍受不了防御点燃的浓烟。这部分贵族和富豪平时很少来“下等人”聚集的外城,此时因较差的卫生和探着头打量他们、交头接耳的本地民众而感到不适和厌恶。
浴场里,人数众多的达官贵人们和他们的仆役挤得满满当当,时不时传出小孩的哭闹和大人的呵斥,只是听声音的话,与外城常见的场景无异。
一个小女孩哭着抓着母亲的衣襟来回摇动,吵着要回“城里”的叔叔家跟她的小狗玩。那女人被女儿的吵闹和周遭的混乱吵得不胜其烦,没有像往常那样哄自己的女儿,而是焦虑地看着远处内城的城墙。富人们身上散发出奇异的香味,这来自波斯或埃及等地的名贵香料,此时与拥挤的汗味混合起来,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黏腻和酸腐味道。
旁边这里原本的居民,原本是不配到城里去的穷苦民众,对城里的老爷们充满了好奇和敬畏,而此刻除了少数人为了比平时高得多的小费而殷勤效劳这些逃难的老爷之外,其余人都忙碌于自己平常的事,同时看向这边的眼神充斥着鄙夷和讥笑。
可不知什么时候,街道上阴沟里,突然窜出了许多巨大的皮毛灰黑的大老鼠,瞪着发光的眼睛,疯了一样冲向任何有人的地方。外城居民没几个识字,很多都不知道蝗灾和鼠灾的公告内容,而居住在这种环境的他们对老鼠本身并不陌生,因此起初并没有在意。
这些老鼠十分奇怪,似乎是饿疯了一样见东西见人就撕咬,但又不像濒死的老鼠一样无力,充满了好斗的力气。它们只在穷人们的矮小房屋前稍作停留,然后就毫不犹豫地直奔富人们临时避难的半露天浴场而去。
也许是被那里浓郁的名贵香料味和汗味混合的奇怪味道所吸引,本就疯狂的老鼠们像是行将饿死前终于找到了食物一样,疯狂扑向那些尖叫的贵族富商们。那些身着华丽裙子的女士,满身珠宝的阔太,左拥右抱的年轻男子,还有正吃着糖果的小孩,无一不惊恐躲避,互相推搡,全无贵族礼仪,唯恐那些疯狂的大老鼠冲到面前撕咬自己。
最先抵达的老鼠已经窜起来,一口咬上了一位身着紫袍的元老的大腿,让这携家眷来此避难的元老大吼着惊叫,并不断转圈,试图甩掉那疯狂的大老鼠的撕咬和啃噬,已经完全顾不上也开始被后续冲上来的巨型老鼠撕咬的妻儿仆役。那动作慌乱滑稽极了,就好像一场内城时常召开的舞会,旋转着,舞动着。
附近没有被这些大老鼠所侵袭的民众看着尖叫的老爷们,并没有生出同情或怜悯,只是觉得滑稽,尤其是居住在外城、时常进出内城、侍候宴会等场合的仆役们,此刻更觉得被老鼠们撕咬袭击旋转躲避的老爷们分外滑稽可笑。
也并不是没人帮助老爷们,但凶猛的老鼠们围着这浴场撕咬,让想要近前的人望而却步。有人把手里的木棒和短刀扔进去,东西扔进去,可老爷们连捡起来都不敢,只是惊恐地推搡躲避,像一出希腊式的戏剧,又像一场刚刚开始的舞会。
围观的民众完全沉浸在看热闹的情绪中,全然没有留意到空气中开始弥漫的奇怪味道,靠近浴场的几个人开始觉得浑身瘙痒,但挠身体抓痒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
此时的内城某处,远离点燃硫磺柴火防御蝗虫地点的一处不起眼的房屋里,一群极容易被忽略的不起眼的人刚刚做完了手里的工作,在屋子里各自坐下,看着混乱不堪的外面。
他们刚刚在房屋四周从容撒上了气味奇怪的药草粉,这种味道让人想起死亡和窒息。这些药草粉是由他们的顶头上司直接交给他们的,要求他们在城市陷入混乱、无人再监视注意他们时,将其撒到门口。药草可以在三天内起效,在此之后,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悄无声息地逃离。
房间门口,一个衣着普通的年轻男人坐在门口的一只小圆凳上,安静地看着那巨大到让人恐惧的大老鼠从门口经过,疯了一样冲向内城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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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格德,夏天即将来临前的时光是这座新兴的城市最美好的时光。潘诺尼亚常年温度不高,这在冬天会带来刺骨的湿冷和严寒,以及连续数月的大雪,而即将到来的夏季却是这里气温最和缓、温暖和凉爽交替出现的最佳季节。
七神教会与大丞相府商议后,决定今年的仲夏节正常举行,这是献给七神之一的夜神的最高的祭典。夜神温和而慈祥,执掌梦境、夜晚、宁静和夏季,是匈人首都塞格德城的夏季守护神和黑海岸边匈人商业重镇的主保神。
外城山托尔市场,一位衣着朴素而不失高贵的上年纪女士从容地安顿好商会楼后直属于自己的乞丐,转身上了前往内城的公共马车。
这公共马车按一定线路行驶,有提前公示的固定站点,以七神的名义划分为七条线路,连接起塞格德内外城和各个区域,是市民最主要的通行方式之一,女士今天搭乘的是夜神线。当然,价格不算低廉的车资让许多外城的真正穷苦的平民并不能去体验这快捷的马车。
女士刚刚在商会主持了一场秘密的会议,她向自己所属的和依附于自己的商人和商队头目们分享了来自她可靠情报来源的消息。萨珊波斯的密特拉祭司预测,从潘诺尼亚神圣草原到多瑙河,从多罗斯托尔到君士坦丁堡,至迟不超过本月底,一场严重的蝗灾和鼠灾将突如其来地爆发。
她和她的女部下们自费为商人们采购了大批药草,这些药草可以有效防御异常疯狂的巨型老鼠,而投入火中,其效果也要好于直接焚烧硫磺火焰。商人们感激涕零,对她的慷慨印象深刻、铭记在心,而对她提倡设立的灾害救助基金也热烈响应,短时间就完成了募捐目标。
这基金是去年的穆列什河大洪水后,重建城市的过程中,商会主张设立的一个帮扶平民的基金。她是主要发起人,这为她赢得了外城和左右两部民众的一致拥戴和支持,她谢绝了平民们请她出任两部最高长老的名誉职位请求,只接受了一顶月桂叶编织的花环。
马车很快到达了内城的最后一站,她与随从女仆一同下了车,径直进了王廷所在的城堡。自大王统一匈人部族为王国、建立塞格德城以来,内城的各项设施其实都赶不上大多是新建建筑的外城,尤其是王廷和七神教会所在的两座罗马城堡,本身原本规模就不算大,且因年久失修,最初又以军事防御目的为主,居住环境不能不说相当恶劣。
她多次劝大王,劝他整修一下这里,或者干脆推倒拆毁重建宫殿,商会可以也很愿意为此出资,但都被那男人拒绝了。这男人严肃而对自己严苛,且很迷信,他始终认为,居住着罗马人的城堡,就可以继承当年罗马人的气运,主宰神圣草原和潘诺尼亚。
女士款款走进城堡中央的巨大房间,任黑甲卫兵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她示意女仆在门口等着,女仆不敢说话,低头表示谦卑。
女人走进那巨大的房间,没有走到中央的那张大床前,而是先走近了几个烛台,将那些熄灭了许久的蜡烛一一点燃,让这些蜡烛一点点照亮这偌大而昏暗的房间。
“裴丽尔,你每次来都要把这里搞得像龙神降下了神罚一样,这让我觉得很刺眼。”床上干瘦的男人抱怨道。裴丽尔走近大床,“你这老家伙,早就该起来了,你再如此装病卧床,也许你以后真的无法看到龙神赐予的阳光了。”她毫不客气地说。
那男人苦笑一声,“你就是这么跟纵横天下的匈人王说话的吗?”“我从来就这么说话,你知道的,”裴丽尔嘴上不饶人,“而且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纵横天下的,是你的两个好侄子,哦对了,算上血之石的话,还有那个东方小子。”
裴丽尔照例帮鲁嘉投了毛巾擦脸,并喂他喝了自己带来的药。“怎么样,今天可以起来活动活动吗?”她问床上半靠着靠枕的男人。“今天还可以,你扶我起来走走吧,这帮仆人太周到体贴,我都快真的成了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了。”鲁嘉“重病”多年,似乎连性格都改变了,不再如以往那么严肃。
他坐在床边,低着头歇了一会儿。他如今精力有限,时常就要像这样休憩片刻。但见裴丽尔没有动静,鲁嘉很是疑惑,抬起头,却发现她一手扶着腰,一手随意地垂着,与那身合身的朴素长裙是那样的协调,又有那么点难以言喻的诱惑力。
“我尊敬的大王,我能否有幸请您与我共舞呢?”裴丽尔温柔地微笑着,似乎不再是叱咤风云多年的无冕女王,而是二人相识那年那个青涩的女孩。
鲁嘉也露出久违的微笑,在对方的搀扶帮助下起身,左手揽着她的腰,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缓缓旋转起舞。
按照贵族和上流社会的惯例,这样的曼妙的舞蹈是应该由仆役来击鼓弹琴或吹笛伴奏的,但偌大的房间此时只有两个人,他们脸上的笑容始终挂着。
“船呵,波涛又把你...”“怎么,连舞曲都要自己唱吗?”鲁嘉不无调笑地问。“当然,我们匈人本是不跳舞的,这希腊式的奢靡享受还是你这个老家伙引进我们王国的呢。”
两人不再说话。房间里很安静,缓缓旋转和舞动的两人似乎带出了那古老的南方旋律。
“船呵,波涛又把你推向海上,
“怎么办?毅然停住吧,进港!
“难道你没有看见,
“舷边已没有划桨,
“桅柱已被强劲的西南风折断,
“帆杆在嗟怨悲鸣,没有缆绳,
“船体怎经受得住
“风浪的猛烈冲击?
“风帆已经破碎,神像也已失去,
“——不幸时本可吁请他的庇佑,
“即使是黑海边的
“松柏,遐迩驰名,
“也是徒然称道它们的种族和姓氏,
“水手们已不信赖你那斑驳的船舷,
“你要千万当心呵,
“不要作风暴的玩具。
“不久前你使我忧烦和厌恶,
“如今又令我思念和焦虑不安,
“光灿灿的基克拉得斯群岛(2),
“但愿你能安全避过...”
不知何时,两人的额头靠在了一起,就像当年一样。他们又对彼此微笑,不再舞动,就那样轻轻依靠着,站在原地。
房间非常大,因此那些蜡烛并没能将这里全部照亮,烛光的阴影随着火焰的跳动和二人的动作而轻轻摆动。而沉浸在过去的回忆和裴丽尔歌声中的两人,都没能发现,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许多双发着光的怨毒的疯狂的眼睛,正在地面附近盯着两人。
注1:是基督教和许多宗教里关于末世的传说。基督教认为,在人类和世界的末世,基督将会用恐怖的力量毁灭世界,审判世人,然后让恶人遭受死亡和惩罚,义人升到天国之中。
注2:选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诗集。该群岛位于爱琴海,盛产罗马大量使用的大理石,此处指代罗马。本诗比喻罗马彼时激烈的党争。
(抱歉大家,又鸽了一天。。。不过字数很多,欢迎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