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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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格德,全副武装的黑甲卫兵里外几层地兵包围了王廷城堡,这在各种大事不断的塞格德也很少见。黑甲卫兵是直属于大王指挥的强大武装,负责王廷的守卫。他们人数虽不多,但战力惊人,早年曾以数十人力抗百倍的敌人、救大王于水火而闻名王国全境。

  大王病重以后,这些忠诚的卫兵也未重新投效新的大人物,而是坚持守卫大王和王廷,并拒绝参与任何城内的政治斗争和平息叛乱,这本身十分罕见,特别是南方的罗马人早就有近卫军废黜皇帝、把持朝政的不成文惯例时。

  但仔细观察,人们就会发现,此刻黑甲卫兵们只是在王廷城堡的门口和外围警戒,而王廷城堡核心的房间和走廊,此刻被一些严肃的身着白袍的男子和几个年轻的女子守卫着,而走廊尽头那间巨大的房间的沉重的木门此刻紧紧关闭着。

  房间里,本应卧病在床的大王鲁嘉此刻并不在床上,这里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身着暗色纱裙的女士,和一位满脸皱纹的白须老者,以及几个蒙着面的、严肃异常的男人。

  裴丽尔夫人在临时首席大祭司格尔姆带手下祭司们和尤若夫学院的学士们赶到王廷城堡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巨型老鼠吓了她和鲁嘉一跳,但不知为什么,这些诡异恐怖的东西没有即刻进攻二人,而是不断发出磨牙的声音,用暗红色发着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趁着这些老鼠似乎还有一些忌惮,她即刻让身体不太好的大王鲁嘉从后门离开,然后独自一人与冲进房间并包围了她的巨型老鼠对峙。因为拥有那个结构和来源都十分离奇的银质小瓶,裴丽尔得到了一些启示,有关潘诺尼亚以南将要爆发恐怖的蝗灾和鼠灾的启示。

  裴丽尔不清楚这种启示的来源,只知道它似乎与诅咒宝库和血王座的力量相关,因此对这种启示预示的信息还是十分相信的。神圣草原不是粮食主产区,因此在与大丞相瓦格萨商议后,相关的数量不多的防蝗灾的工作就交给了大丞相府,而草原最常见的鼠灾的防御就交给了七神教会的祭司们,由裴丽尔夫人的商会提供相应的药草。

  作为整个塞格德最重要的地方,王廷城堡自然也提前进行了药草的熏蒸。她不知道这些畜牲是怎么越过外城的防御进入的这里,但似乎是之前的药草起了一定的作用,让它们不敢直接冲过来。

  但终归药草只是令老鼠们畏惧和厌恶,并不能杀死它们,很快它们就适应了房间里的气味,逐渐向裴丽尔逼近。情况非常紧急时,格尔姆恰好带人赶到了现场。

  格尔姆的祭司们和尤若夫学院的学士们在得到裴丽尔夫人的启示预警后就在持续观测牧草长势、雨水状况和跳蚤数量等指标,在确认城内已经出现了相关痕迹后,就带着人紧急赶往王廷,恰好撞上了被老鼠们逼到墙角的裴丽尔夫人。数只巨型老鼠在武装的祭司和黑甲卫兵们面前不堪一击,迅速就被砍死和焚烧,不留痕迹。

  秘密安顿好还在“病中”的大王,裴丽尔让部下赶来了私人马车,离开内城前往山托尔市场附近的贫民区。王廷并不是此次事件的唯一受害者,事实上,似乎这些恐怖的老鼠是跟着刚刚抵达城内的一支商队潜入城市并发动袭击的。

  在外城市场附近,它们冲进了撒该亚妓馆,在一楼的楼梯拐角处袭击了一个小女孩。她是住在三楼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妓女的孩子,刚刚七岁,不知道父亲是谁。当商会卫队和外城右部民兵赶到时,那些老鼠正在撕扯啃咬这女孩的手掌,那女孩惊骇的神情和鲜血一起,还停留在她稚嫩的脸庞上。

  裴丽尔夫人听部下说了外城袭击的惨状,毫不意外地下车就听到了那上年纪妓女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以头撞地的撞击声。她叹了口气,吩咐部下从商会取来了慰问的金币。

  这妓女本是裴丽尔的秘密组织的外围情报人员,按照单笔情报的价格分别领取报酬,以供养她的小女儿,而如今却遭遇了这样的惨剧。裴丽尔提出由商会和她个人补偿这妓女十个金索里都斯,这达到了整个撒该亚妓馆的半年收入。而这女人拒绝了这巨额的金钱,只是祈求夫人能让她以土葬安葬自己的女儿。

  这随即遭到了随同而来的教会祭司的反对。按照七神教义,遭到邪异袭击而死的人应当焚烧成灰,祈求龙神来净化她的灵魂。但裴丽尔夫人还是同意了这失去女儿的女人的要求。她还提出要吸收女人做正式的组织成员,而这神情恍惚的女人只说会考虑的。

  在塞格德,在整个匈人王国,除士兵们外的普通平民乃至王室成员,都尊奉传统的教义,将逝去的先人和亲人埋葬在土里,并不采用罗马式的大理石棺材。在对罗马式风俗趋之若鹜的塞格德,这一点坚持仍然不变。

  匈人认为,人的灵魂不死,只是由有限的身体转移至无限的死亡之海里,这对应罗马人所称的“地狱”,但并无后者所指的消极含义。匈人信仰先神,这位七神之一的神祗并不只是孤立的高高在上的神,而是由每一个匈人逝去的祖先所组成和抽象出的一个概念。

  先神的祭祀和神力,都藉由“先人的骨”这一具体物品所实现。因此除了士兵们之外,匈人普遍会选择将亲人埋葬在土里,待数年后先人仅存遗骨,就将遗骨取出随身携带,以寄托哀思,并使故去的先人成为死亡之海中与现实沟通的桥梁,成为先神庇佑下,那无垠的死亡之海里的一艘航船。

  也正是因为如此,匈人并不惧怕死亡,一切的生命与死亡,都是通往无尽的死亡之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段航程。

  ............

  多瑙河畔,北岸的匈人前哨营地里,路曜正在一处简陋的房屋里,独自整理桌上的文卷。

  他并非没有预见席卷整个中东欧的巨大灾难。事实上,自从他执掌血之石以后,特别是血之石向他效忠以后,路曜对许多发生在他附近,尤其是与他有关的事,多了很多或强或弱的预知能力。三天前他预知了王子战马的发狂,四天前他预感到了一位随军长老的离世,但唯独这次的灾难,他无法阻拦。

  血之石说,蝗灾和鼠灾的本质是地狱之神的怒火,是神直接降下的天灾,这也正符合了世界扭曲混乱的本质。路曜本能地想反驳,但那血之石说,神所降下的从来只有灾难,你什么时候见过祂会降下哪怕一丁点额外的祝福和恩赐?这种灾难又什么时候是卑贱的凡人可以阻止的?

  路曜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血之石说的没错,他只是能够掌控血之石,被允许部分借用血王座的力量的凡人,能够窥视祂的神力,作出模糊的预言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倏忽间,他似乎开始承受那种预言和窥视后的反噬,开始出现习惯性的头疼和双眼刺痛。他缓慢地坐下来,双手撑着头,紧闭着双眼。使用血之石得到的诅咒和反噬直接来自于那位神秘的神祗,他无法用血之石的力量来抵抗和平息。

  在那种几乎难以忍受的撕裂般的疼痛中,他看到了一些模糊的和一些渐渐变得清晰的画面。那是君士坦丁堡近郊被蝗虫啃食过一年收获后愤怒嘶吼的农民,那是塞格德城抱着残缺不全的女儿遗体哭到嘶哑失声的母亲,那是不知名邮路上挣扎在痛苦中终于咳出鲜血倒下的商人,那是...那是...

  那是普尔卡!虽然得到的画面非常模糊,但路曜确实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性躺在床上,似乎与启示里的人一样,挣扎于天灾带来的疾病中。但这女子手腕上戴着的手链上串着的一块石头,路曜绝不可能认错。那是路曜和阿提拉他们离开君士坦丁堡那年,他用安娜阿姨的小刀一点点打磨的一块很好看但做工粗糙的小石头。那石头的形状是一只鹰的侧面。

  而这样的石头绝没有第二块。

  他知道自己的儿时伙伴、罗马叱咤风云的公主普尔喀丽亚一定身陷险境了。他没有对冷酷无情的、只愿意保护他本人的血之石抱太大希望,在毫无疑问地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他询问这冰冷的石头,问自己是否可以向七神祈祷。

  “当然,我的主人,”那声音又从路曜的胸膛中响起,很清晰,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您可以随时向七神祈祷,地狱之神并不介意平庸者对信仰的分享。”

  路曜没去管这所谓的“仆人”话语里的戏谑和不敬,让那还在说话的声音平息下来,然后从自己的掌玺官仪仗里取出一个不大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轻轻打开了这木盒,将里面丝绒垫子上放着的一块不算完整的头骨取了出来。

  他今天决定向先神祈祷,藉由这先人的骨沟通那片无垠的死亡之海,为天灾里的亡者祈求安宁,也为普尔卡祈求平安。

  七神并不会时常回应祈求,事实上,作为匈人日常信仰的七神更多是权柄和概念的象征,也很少有人会不经教会而自己向这些存在祈祷。但先神有些特殊,匈人认为,先神是逝去祖先和亲人的抽象集合,可以通过逝去的亲人遗骨尝试沟通。

  路曜的心情十分复杂,不止是因为他担忧儿时伙伴或是忧虑天灾中挣扎的民众,这些都很重要,但路曜首先心里过不去的坎正是手中的这颗头骨。

  他本没有家人,也不知来处,而对自己有抚养帮助之恩的大王和王子都还健在。这颗头颅,来自他的主人,来自他还是一个奴隶时的主人。

  儿时的他丢失了许多本该很清晰的记忆,例如自己本来的姓名,自己真正的故乡,还有那把他卖为奴隶的仇敌的姓名。他的人生,他的一切,都从这个头骨的主人身边开始。

  他比路曜大二十岁左右,是个时常跑邮路的奴隶贩子。彼时匈人各部还没有废除奴隶制度,许多长老和将军喜好蓄养奴隶,而像路曜这种白净的清秀少年通常会被卖到某个深宅大院,成为一只只会鸣叫讨食的金丝雀。

  他不记得这个主人的名字,只记得他用呼喊牲口的声音称呼自己,只记得这主人醉酒后那些无休止的殴打辱骂,只记得寒冷的冬夜自己蜷缩在温暖屋外的羊圈里。

  但是,在被售出的前一晚,那男人破天荒地没有再折磨路曜,而是给他换上了自己的一件羊皮衣,并第一次教他喝了酒。

  当绯红色浸染了路曜的全身后,这粗犷的奴隶贩子对他说,我早知道你不一般,我贱命一条,迟早要死在什么人手里。如果那一天到来,希望你带着我的头颅,我想随着你的脚步看看这世界。

  路曜谈不上对他有什么感情,因此愤怒的阿提拉带人杀死这曾经的主人时,他并未阻拦。但似乎这凶恶的男人就是路曜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了吧。按照救了他的匈人的习俗,他把这男人的头骨带在了身上,满足了那个他唯一温和的夜晚里的唯一的愿望,用这罪恶的灵魂作自己在死亡之海里的渡船。

  祭祀先神的仪式并不复杂,路曜也很快摆脱了沉浸在过去的思绪。他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那片无垠的大海里的启示,也希望这些年带这颗头颅四处旅行能让这充当自己航船的罪恶人贩子能够稍稍履行自己的职责。

  忽然,一片纯粹的黑暗突兀地降临在了房间里。

  (很抱歉今天这么晚,但是还是要赶在这一天更新,毕竟已经鸽了几次了。。。欢迎大家指正,求推荐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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