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假的。”
“什么意思?”
“怎么样,东西瞧的如何了?”
“他来了,印章就是他给我的。”
“祥......祥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沏茶。”
“哦,好好好。”
老朝奉这人行事神秘,他出手的东西那是真假难辨,所以掌柜常阳濮跟伙计祥子二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并且能看见他真面目的人也寥寥无几,单凭这宣纸的图案他就感觉到此人不能怠慢。
在吩咐祥子去沏茶的功夫,他已经把那方印章交还于了站在铺子门口的那个人。
许一城瞧着这个人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唬人的本事可真不一般,连常老头这样的老手也对他恭恭敬敬的。
“掌柜,我还从来没见过朝奉爷,不会是假的吧?”
“宁当他是,也不能马虎。这小子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您喝茶。”
“小子,现在可以听我的了吧?”
“好,只要你别把我送回到二叔那就行。”
“没问题。”
很显然此刻的许一城只是担心他二叔的责罚,想都没想一口便答应了眼前这个人的要求,桌子上的茶水还没有凉下来,他们二人便离开了广兴居。
许一城紧跟着这个人来到了毓山居对面的一家客栈里,客栈二楼甲字间的房门外面各站着两个身穿粗布看着像走江湖的人,他们向那人低头致意后打开了房门。
屋子里面布置雅致,有一扇大窗敞开着,远处天边的太阳才刚刚升起。
许一城跑到窗边一瞧,竟然看到二叔正在铺子里面帮买客介绍着挑选的东西。
“哎呦,瞧,那正是我二叔的铺子。我说你挑的这个地方还真不错,二叔要是对我像客人那样耐心就好了。对了,你还没说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呢?”
“向你二叔告别。”
“告别?去哪?”
“很远的地方。”
“你还真是个怪人,就算我想跟你走,那我二叔怎么会同意呢。我劝你还是换件事情,要是告别怎么也得写信,我最不喜欢写信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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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令公,这小子行不行?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在古玩街上也就是一个混事的家伙。”
“什么行不行,我会的多着呢。”
“桌上有纸,想说什么就写下来。”
“你......你不会来真的吧!?”
“医令公从来不开玩笑,你小子还是快写吧。”
不时往外面瞧着路上行人的许一城在听到那个怪人的话以后扭过头来,他分明看到那人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才逐渐意识到说的话是真的。
桌子上也的的确确放着笔墨纸砚,看来他不得不去那边拿起笔了。
虽然砚台里的墨汁已经磨好,但拿起笔的他也不知道要跟二叔写些什么东西。
“不写了不写了,就这么多吧。又盖戳,你的印章还挺好使,要是章在假的字画上也这么好用,那就厉害了。”
“物有真假,人有好坏。善物者心知,而庸者自扰。”
“前半句我倒是听懂了,后面云里雾里的。”
“哦,说说看。”
“就拿这古玩来说吧,真的假的都有,就那个富广兴最会骗人了。”
“哈哈哈!”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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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带来了,就在门外。”
“好,都交待清楚了吧?”
“安排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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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打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给你找个伴,这人没错吧?”
“没错,你这人还真是本事大啊。”
“算不了什么。你去吧,竟快把事情解决。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咱们一会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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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边请,您是来买东西的,还是当东西的?”
“拿东西,烦请叫一下掌柜的吧。”
“好,您稍坐。”
这个人进来以后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却对伙计乔启年说了这么一番话。
他知道到店里来的人无非就是买当之说,但这个「拿」字让他觉得是该请掌柜出来了。
等许毓启从后堂出来,却发现眼前的这个人的确不像是来买当东西的。
随后他接过那人递给他的一张纸,纸上潦草地写着「二叔勿念」四个字,剩下的便是充满童趣的画功。
笔尾处都有上提的弯钩,在他看来,这四个字的确是许一城的字。
只是纸张右下发盖着的那个章印一点也不简单,是古时一种活当的手法,已经很少有人会用这个作为凭证了。
“还好上面没有「许一城」三个字,要不这家伙就惹事了。请问,人是不是在您的手上?小孩子不懂事,还希望抬抬手。”
“掌柜,你是说一城在他手上?”
“医令公看上这小子那手悬丝问脉了,想带他去长长本事。”
“一城不会被绑票了吧?”
“不知道,总之情况不妙。”
“绑人,那是土匪才会做的事,他是应了医令公的,也可以说是打赌输了。跟着医令公不是件坏事,鬼市上有七成的东西都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是这小子的缘分。”
“那总让我见见人,不为过吧?”
“行,人现在就在对面客栈的二楼。”
“二叔,怎么出来了,我不会被他发现了吧?”
“一城!”
当听到这人说的话以后,许毓启慌张地跑出了门外,二楼窗户那的许一城见状一下子把头缩了回去,他紧张的要死生怕被他二叔许毓启骂。
令他想不到的是,许毓启只是喊了他几嗓子,随后命人弄了一些路上吃的用的东西交给了进铺子的那人。
“麓南街一号,安阳书院,随时恭候。”
“安阳书院,那不是陕西的地方。掌柜,您真放心让一城去了吗?”
“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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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了?”
“谁......谁啊?有你小子陪着,我还不算孤单。”
“是你让他们把我找来的?”
“不......嗯,是我,我这可是救你于苦海之中。你不会还想回去做那苦活吧?”
“这两人脾气倒是挺合得来,不错。”
“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出去了。”
“好。”
客栈的后门停着辆马车,马脖子上枣红色的鬃毛闪着光亮的颜色,掌柜一看便知道是一匹不错的良驹。
许一城跟打眼儿二人说笑着出了客栈,看到有一个人快步小跑到车辕双手撑地成板凳状,像这种清末的陋习竟然还存在。
他瞧着身边的怪人几眼,然后抬脚踩在那人的后背上上了马车,他脚底明显能感觉到那人整个人的身体紧绷在一起。
车夫拍打马匹,马匹嘶鸣一声抬蹄往远处走了,车内的二人各坐在两侧,翁医令坐在中间靠后。
打眼儿一直就是个闷葫芦,上车以后什么话都没说,一向跟人搭话惯了的许一城在马车的颠簸里没一会儿便忍不住了,而翁医令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怎么知道?我看刚刚那人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他不会也是跟我们一起的吧?”
“你记住了,什么样的人就该待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好比教书的在私塾,当官的在衙门一样,懂了吗?”
“嗯。”
说起安阳书院,那可是大有来头,取「安阳」二字意为长安广治的意思。
书院由督丞下令命人监造,主要为唐代宫廷修书、藏书整理的地方。
据《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开元五年置乾元院使,有刊正官四人,以一人为判事。
开元八年,加文学直,又加修撰、校理、刊正,掌刊辑在古今之经籍,以辨明邦国之大典,而备顾问应对。
到现在藏书繁多,有许多史学研究者都会来这里查找文献,当然了,安阳书院并不对外开放,全凭上级派发的介绍信为入院的证明。
书院的修缮工作也都是由各方权势主要发起的,民国四年(1915)年间,诸多名士捐千金以供书院的开销,余钱又添藏书阁六间。
自正门进入便能看到一座五米高的假山,四周方塘半亩竖亭于中,矮松间虫鸟嘶鸣,让人心情舒畅。
许一城一来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而翁医令命人交给他们一本名叫《素鼎闻录》的手抄范本,上面记录了许多历代古玩赏析的小注(注:心得)。
《素鼎闻录》,本名《贡品司库赏鉴》,是贡司库入编之前对东西特征的记录和整理,是古玩行当梦寐以求的老物件。
《贡品司库赏鉴》是明文编撰的,而他们手里的是用特殊手法加密的密文,而密码都是由书院一个记录员给的,有时候他们需要翻找百本古籍才能找到。
打眼儿并没有上过私塾,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把书找来,再由许一城一句句核实。
也许是打眼儿做过烧胚的事情,他渐渐地对瓷器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而且翁医令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派人拿些古玩行上容易看错的东西让他们甄别。
如果要是出了过失,惩罚也是异常严厉的,而撑碗马了家常便饭。
所谓撑碗是从唱戏顶碗演变出来的,但方法都是一样的,被戒尺打伤手掌的人通常要用拿一个茶碗在手里,茶碗里放着湿热的茶水。
惩戒的人会取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粗盐置于水里,然后把水壶高抬起压低壶嘴,温水冲化盐块从杯檐处流下来,盐水沾到伤口上,整只手掌上不停发抖,可碗里的水依然端的平稳。
惩罚受了一遍又一遍,伤口也是开开合合,这一去便是五年的时间。
其间他二叔许毓启顺路来看过他几回,见到学到了不少本事,也便放心他自己在那了。
“别碰别碰,这件瓷器可是很脆弱的。”
“真的假的,还是金石玉器不易受损,要不我教你鉴别玉器的技巧吧。”
“不信你瞧。”
“西洋镜!?你在哪弄到手的?”
“从走街人匣子里面顺的,我跟你说,这东西可神奇了,能把小东西放大。”
“我这知道,快让我瞧瞧。”
“别哈气啊,你看,镜片上起雾了吧。”
“我以为是里面有东西呢,这么拿着我不顺手,改天我给你做个把手。”
“没骗你吧,瓷器上的细节看的清晰着呢。”
“跟匣子里的西洋画一样清晰,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没帮我也弄一个回来。”
“匣子里面就两个,我都拆了,哪还有时间跑啊。咱俩换着用,这样总成了吧?咝~~~,这伤口直发痒,真难受。”
“你呀,要是瞧仔细了,怎么会发现不了瓶口会做旧的瑕疵,哎。”
“谁说不是呢,我看这做假货的生意以后会赚大钱。”
“你是说用《素鼎闻录》反过来做假!?”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不会从来没想过这种吧?只要把假货做的跟真的一样,那不也是钱嘛。古玩生里九成的东西都是倒斗的从死人墓里摸出来的,有几个干净的,说不准,现在你桌子上的那方印章就是。”
“去你的,别给我整些有的没的。”
“什么东西?”
“蜂蜜,对伤口有用。”
“怎么,怕我下一次还挨罚?”
“真没想到,咱们在这里一待便是五年,也不知道二叔的身体怎么样。对了,现在咱们是朋友了吧?”
“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怪怪的。”
“没事,随便问问。”
屋子里面伏在案桌上的他们二人摆弄着眼前的那些古玩残片,那只油灯把屋子照亮,打眼儿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他知道今天再不下些功夫,到时候怕是真要用上这些蜂蜜了。
不过对于许一城这样的问题,他从来都是笑嘻嘻地掩饰过去,没有正面回答过。
其实他心里早就已经默认了这件事情,现在的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
对于他来说,更加羡慕许一城对古籍里内容的理解,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下一次验功的时候让翁医令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想法是在五年之年上马车的时候他便明白的道理,翁医令的那句话他牢牢地听进了心里,他再也不想做拉陶土的那个小工。
在他眼里,过去的他自己那天跟踩在脚下的那个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再也不想回去。
而眼下正是努力为翁医令做事的最好时机,同样他也要感谢旁边桌子上的许一城。
【回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