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盎然的春意已经在汉城浓烈绽放,街头巷尾到处妆点着鲜活欲滴的红花绿叶,微风夹带着清新芬芳的气息拂过一张张重新焕发生机的脸。
一日双足重茧的寻觅之后,回到客栈,红石依旧神采飞扬地谈论街巷见闻,兴致之浓从所未见。
“石兄弟,你今天特别高兴,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石工细心替红石更换下布满尘土的衣服。
“嗯,石老哥,这些日子我对生活多了些领悟,整个人轻松起来。”
“哦,什么领悟?我还以为你发现了线索。”
“发现线索自然是开心。我能找到我的亲人,那是老天爷垂怜于我。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也希望自己珍惜眼下的时光,眼前的人,感恩活在这世上,尽我之力造福于民。”
“哦……”石工把脏衣服搭在手腕上,转身从衣柜取出干净的衣服,嘴里嘟囔,“挺好的,挺好的。”
“石老哥,你没事吧,我以为你听我这么说了会很高兴呢。”红石冲着石工的背影说道。
“呃,当然了,我当然高兴了,不管你找不找得到你的亲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石工慢慢转过身,干净的衣服又被他放回了衣柜,手上依旧搭着那件脏衣服。
“谢谢你,石老哥!我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和太上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回中原,我会一直照顾你。”
“红石,谢谢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对你撒了谎或者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石工低着头,站在衣柜的阴影中,不肯挪动半步。
“石老哥,”红石走到石工身边,“你怎么了?说这么奇怪的话,你不会要抛下我吧?”
红石没有说出盘踞在他心头的疑问,在几次的试探之后,他知道答案不会从他的逼问之下得到。
“不,不,我当然不会抛下你,我……也没地方去。我,我怕有一天你会抛下我……”
“当然不会,石老哥,这些天来,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的亲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有人亲近信任是很难得的。你看太上王那么好的一个人,没有父子亲情,手足情谊,他真可怜。不过,幸好他想通了,知道了自己该怎么活在这个世上。”
“呃……”石工挠了挠前额,因为得到红石的承诺而如释重负,他的心情立刻开朗起来。
“石兄弟,你觉不觉得国王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既要下毒害他的父亲,又要帮他的父亲找名医治病?”
“他毒害他的父亲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的父亲干预政事,他怕自己的位置坐不稳。而他帮他的父亲找名医治病那也是为了他的王位。”
“哦,什么意思?”
“国王怕太上王联合他的兄弟一起来推翻他,所以他要将父亲禁锢在那个小小的慈庆殿的一张床上。而坐稳天下首先必须安定人心,他的父亲重病在床,他又岂能坐视不管?如果他这么残忍地对自己的父亲,那么朝中的大臣都会提心吊胆,人心惶惶,生怕有朝一日下场比太上王还惨,这样一来又有谁会对他尽心尽力,他怎么能统治好这个国家呢?”
“不仅如此,百姓更会将他视作禽兽,平民起义推翻帝王的例子屡见不鲜,李芳远是个深谋远虑的君王,他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石兄弟,这样狼心狗肺的人,你怎么还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光从治国来说,他可能是个好君主,冷酷无情是君王的共性。”
红石眼前浮现出朱棣和朱元璋的身影,在那些斑斑劣迹后面,他第一次看见了他们的无奈。
景福宫西侧的迎秋门像往日一样在冷清孤寂中屹立,长年以来的妥协使它不得不寻觅一份自在,与激情相对,也可以让它静静地享受其中。
红石和石工在绕过几个主要街区后,远远的看到了迎秋门,回忆起不久前在此探头探脑的身影,他们俩相视而笑。
“想进去看看太上王吗?”石工善解人意的询问。
“想,不过以后再来吧,怕太上王看见我会因为寻人未果而着急。”
红石的视线越过宫墙,眺望着慈庆殿模糊不清的翠绿色飞檐。
“石兄弟,你真懂得体谅人。你……”
“嘘!”红石示意石工闭嘴。
三个人从迎秋门里走出。
最前面的是一个儒雅的男子,年约四十岁,身材修长,面容泛着光泽,皮肤依旧不失弹性,但已须发半白。
他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他们步履轻盈,显然是功夫了得的好手,并且呈现出残缺的对称——其中一人少了左臂,另一人缺了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在他们轻逸的步伐下怡然自得的晃动。
“汉帝,教主昨日已到达。教主说有重大进展要向汉帝禀报。”少了左臂的男子说道。
“汉帝?”红石的眉头蹙成一团,他估计这个四十岁男人就是陈理,没想到竟然会碰上他。
“嗯,希望她带来的是好消息。”陈理的声音浑厚有力,与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反差很大。
直到他们走出十来丈远,红石才对身旁的石工说道:“石老哥,你先回客栈吧,我跟上他们,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他们是谁?”石工抓住红石的手臂。
“应该是陈理。”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不会轻功,很容易被他们发现。”红石掰开石工的手。
“那你……出事了怎么办?”
“我能出什么事?我和他们又没有仇。”
“算了,石兄弟,别跟他们去了吧,你真以为你能从他们那得到你寻人的线索?我看他们三个人的样子,和你要找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石工斩钉截铁,像是看到了神的启示。
“我先走了,回来再慢慢说!”
红石不顾石工阻拦,眨眼之间到了宫墙的拐角,陈理三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视线之中。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来到城外,在纵横阡陌的泥泞小道中疾走许久,最后终于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脚下停下了脚步。
“他们要到山上去吗?他们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这么远的路,他们为什么不骑马?”红石心中有许多疑问。
陈理看起来丝毫没有疲累的样子,始终走在三个人的最前边,无视沿路的风景,在又一段枯燥乏味的奔走后,他们来到了半山腰。
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从这里绵延展开,后边几十棵高大威猛的白杨树仿佛为所有矮小生灵擎住了苍穹。
三人钻进看似严丝合缝的灌木丛,脚下辟出了一条稍纵即逝的路,还没等红石寻觅出那条迷宫一般的小径的起点,他们已经消失在白杨树巨大的屏障后面。
红石心急火燎,低头瞪着灌木丛似乎无人踏足的模样,抬起的脚悬在空中。
他想到是否自己应该从多方位观察,于是退出几步,跳起来看,蹲下看,趴着看,往左边看,往右边看,最终他没有在灌木丛的任何部位寻找到秘密。
他放弃了巧取,无奈选择硬拼,大致估计刚才那三人起始的地方,边祈祷边踩踏下去,希望可以出现奇迹。
他陷入松软的淤泥之中,左右摇摆不能自拔,衣服被无情划破,腰部以下体无完肤,最终趟过灌木丛时,他看到白杨树风姿绰约,更甚远观时的模样,这是他得到的唯一慰藉。
红石坐在干燥的白杨落叶上,重重吐着不匀称的气息,甩掉鞋子和衣服上的污泥浊水,渐渐露出了无比畅快的笑容。
他把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与他所经历的最杰出的以少胜多战役相比较,发觉那时欢乐的背后总有一丝苦涩。
清风徐徐,白杨树叶哗哗作响,飘落在他的身上,提醒他未尽的旅程。
他站起身仰头凝望高耸入云的白杨树,他的笑容渐渐凝固,一个比灌木丛更强大的对手正在风中摇曳,他追踪的三人早已隐没其中。
红石冒险踏入无穷无尽的白杨树丛中,穿过几排,再穿过几排,什么也没有发现,然而他却迷了路。
红石赶紧按原路撤回,穿过他印象中的那几排后,对面没有出现曾经令他绝望的灌木丛,白杨树将他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完了,我出不去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红石蹲下身子,抱着头,感觉一阵眩晕。
冷静了片刻之后,他站起来,把两条腿圈在一棵白杨树上,迅速爬到白杨树最高的一节枝丫上举目四望。
他看到绿叶的海洋,难以企及的边际,没有一点有关出路的指示,就连那片让他深恶痛绝的灌木丛也消失得那么彻底。
他打了一个寒颤,双腿松懈,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也给了他最强大的启示——太阳在他头顶偏南的位置,他抬起一只手臂,往北方比出一道直线,那是他闯入灌木丛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