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职工们陆陆续续走进轧钢厂里,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警惕看看周围。
和六年前比起来,工人们的衣服明显变得干净整洁了许多,但却没了那时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
厂子里这些年动不动就减产停工,工人们上班不去车间,而是每天都要拿着笔和本本去广场或者礼堂,喊声震天,一坐就是一天。
因为生产工作近乎停顿,厂子里自然没什么效益给大家发工资福利,除了领导干部,所有基层职工都被拖欠工资至少半年之久,工人们上班没动力,工作生活都没滋没味,尤其是最近形势变化,大家都很迷茫。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所有同志们于八点十分准时在南广场集合,参加全体职工大会,各部门和车间领导干部负责本部门出勤状况,缺勤职工疑虑从严处分。”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广播中,于海棠在一遍遍播报着开会的通知,职工们还在陆陆续续上班进厂,就已经通知紧急开全体大会了。
“大清早的又作什么妖?这是谁又要倒霉了?”
“天天这会那会,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正事儿屁也不干……”
“唉,这日子,越过越没劲咯……”
大家抱怨着,但该开会还是得去开会。
“秦主任早啊!”
“秦主任好!”
“秦主任来啦?”
秦淮茹穿着整洁的列宁装走进工厂,一路所过,大家纷纷跟她笑着打招呼。
秦淮茹笑容和善,举止优雅——这是她见过李新民老婆后,特意模彷人家的。
效果很不错,很多人都说她秦主任越来越有领导架势了,大家在她的“威严”下,对她也越来越尊重。
要是以前那个连正式工都转不了的小工人,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碰到那些男工人,相当一部分都得跟她口花花几句,有的甚至直奔下三路就去了,毫不顾忌。
现在呢?谁敢?
所以秦淮茹特别珍惜自己现在的“地位”,她昨晚回去后想了一夜,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自己现有的一切。
李新民怕是靠不住了,昨天她回去后还找过许大茂,许大茂正忙着往外搬东西,只告诉她一句“自求多福”就匆匆走了,这让秦淮茹心里更慌。
秦淮茹想好了,事情的关键还是在小当身上,只要小当肯为自己求情,苏援朝看在小当的面子上心一软,放自己一马,那不就什么都好了?
她秦淮茹就是个小人物,她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好日子。她希望不管是苏乙也好李新民也罢,最好都把自己忘了。
只可惜她很清楚这就是奢望。她其实有些后悔,她害怕俩闺女都被苏乙勾走,故意拽着槐花,不让槐花跟苏乙多亲近。
她知道槐花很羡慕姐姐,但槐花耳根子软,听她的话,所以导致明明姐俩一起认了干爹,可槐花就是和苏乙的关系好不起来。
现在想想,她不应该阻止槐花的,也不该从中挑拨的。
反正槐花那么听话,要是让槐花也跟苏援朝搞好关系,现在她让槐花也向苏援朝求情,那岂不是把握更大?
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秦淮茹决定中午再去找小当一趟,她昨晚已经想好了怎么再开口劝小当帮自己了,她相信凭自己对女儿的了解,小当一定会被她说服。
急促的哨声和呼喝声把秦淮茹的思绪拉回现实,只见前面不远处保卫科的所有人正在集结报数,然后随着一声令下,所有人列队向厂门外跑步而去。
“哎,钱科长,喇叭里不是通知要开会吗?”秦淮茹好奇拦住钱进问道。
“保卫科例行拉练。”钱进笑着解释一句,便跟着队伍跑了过去。
秦淮茹奇怪回头看了眼,心说里拉练还能比开全体大会更重要?这不找着挨骂吗?
不过这个钱进在现在的轧钢厂里绝对算是特殊人物,他是唯一一个跟李新民不是一条心的正科领导。
据说,他当时从副科提起来的时候,李新民就很不愿意,是看在苏援朝的面子上,捏着鼻子把他提起来的。
钱进很不受李新民待见,平常就动不动老挨骂,还经常被李新民抛来一双小鞋给他穿。但这个人绝对是有本事的,哪怕是这么恶劣的处境,保卫科居然也被他经营成铁桶一块,他手下的那些人都对他很服从。
厂里还有个特殊的存在跟苏援朝也有关系,就是正在播广播的于海棠。
于海棠到现在也没结婚,厂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可不少,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传言是说于海棠跟苏援朝一直不清不楚,这件事也只有秦淮茹知道是假的,因为这个流言是怎么传出去的她很清楚。
李新民大权在握后,于海棠一直也没结婚,他就动了花花肠子,开始骚扰于海棠。于海棠是个聪明姑娘,跟他周旋了很久。
最后李新民失去耐心,开始威逼利诱。
于海棠没办法,就直接去大院儿里找了苏乙。那时候苏乙已经不在厂里上班了,但官却越做越大。
于海棠去找苏乙的时候小当在场,后来小当跟秦淮茹学过于海棠当时求苏乙帮忙的原话——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追求过你的,现在我被李新民这种人骚扰,我觉得他不光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援朝,你帮不帮我?”
“帮!”
小当跟她说过,苏乙当时就带着于海棠去找了李新民,后来李新民就再也没有动过于海棠的心思。但于海棠也自此被厂里不闻不问,她一个小小播音员干到了现在,级别和工资也没涨过一次。
“秦主任,李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秦淮茹快走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李新民的秘书叫住了她。
她到李新民办公室的时候,许大茂也在。
不过看起来许大茂和李新民脸色都不好看,前者一脸不屑,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后者满脸薄怒之色。
“主任。”秦淮茹打了声招呼。
“怎么说?”李新民黑着脸直截了当问道。
秦淮茹知道李新民问的是什么,道:“主任,事儿我跟小当说了,但她还没给我回话,我打算中午去再问问她……”
“中午?”李新民打断秦淮茹冷笑道,“中午就晚了!苏援朝的调查组今早就到!等他来了,就什么都晚了!”
“啊?”秦淮茹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这……太突然了吧?”
“突然?我跟你们说过,事情要尽快办!我昨天一直在等你们的电话,结果呢?我连个屁都没等到!”李新民怒道,“秦淮茹,我问你,你是不是和许大茂一样,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秦淮茹忍不住看了许大茂一眼,后者嗤笑一声道:“主任,您也别什么错都归我头上,刚才我跟您说清楚了,您让我干的那些事儿有用吗?苏援朝算上这回,他被斗倒三回了!那么严重的问题他都爬起来了,您让我办的那点儿事儿对他来说算什么呀?真的,我一点儿希望都看不到,我不破罐子破摔,还能怎么办?”
秦淮茹听得心微微一沉,许大茂的话提醒她了,孔二民说的那事儿,怕也是威胁不到苏援朝……
“你知道什么叫积少成多吗?知道什么叫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李新民怒斥道,“我让你办这些事情,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些事情只是增加我们的砝码,但并不是我对付他的唯一武器!你在这儿自作聪明什么?我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吗?”
许大茂愣了一下。
“许大茂,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你破罐子破摔对我有影响吗?你跟我在这儿劲儿劲儿的有什么用?我们特么是在一条船上!扳倒了苏援朝是对你没好处还是会害了你?”李新民继续骂道,“破罐子破摔的胆子你都有,跟我一起拼一把的胆子你反倒没有,你是怎么想的?”
“不是,李主任,真不怪我。”许大茂口气弱了许多,“刘光天、闫解成一家子都不见了,我找遍了京城都没找到他们,我是真尽力了……”
“那你跟我说了吗?跟我打个电话很难吗?”李新民怒目而视,“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吗?我能让警察局的和道上的一起去找,你能吗?找不到为什么不跟我汇报?”
“这……没想到啊主任,对不住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许大茂态度瞬间转换,谄媚陪着笑。
李新民却懒得理他,转过头看向秦淮茹:“你呢?你不汇报是什么意思?”李新民黑着脸质问道,“你翅膀也硬了?还是觉得你能攀上苏援朝那根高枝?我告诉你秦淮茹,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这个主任给撤了?我现在就能让你一辈子翻不了身你信不信?”
秦淮茹又惊又怒,却不敢表现出来,急忙陪笑道:“主任,您真是错怪我了,我昨晚劝小当劝得嘴皮子差点没磨破,我是觉得我今天还得再去说说这事儿,我打算等有了结果再跟您汇报的,我真不知道苏援朝今早就来呀,我哪儿知道这事儿这么急?您也没告诉我们这么快呀!”
“对呀主任,您要是早说,我们肯定是能分清楚轻重缓急的。”许大茂也急忙搭话。
李新民阴测测看着两人,道:“我告诉你们,你们要真想现在跳下我的船,可以!你们现在就可以滚蛋,滚出这个门!你们看看苏援朝要是赢了这局,会不会对你们网开一面!”
“但你们要是不甘心失去现在的一切,那就最好照我说的做!我特么不光是在自救,也是在救你们,我要是倒霉,你们必然倒霉!但只要我没事儿,你们也必然没事儿!退一万步来说,你们不帮我死定了,帮我就有可能不死,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那你们最好去死!两个蠢货!”
许大茂和秦淮茹都被骂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两人面红耳赤,十分尴尬。
“主任,我们知道错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您尽管吩咐!”秦淮茹道。
“对呀主任,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和秦主任一定照办!”许大茂也表态道。
李新民面色稍霁,道:“不管怎么样,先拖过今早,最好让苏援朝什么都办不成,顺便给他一个下马威。”
“主任,您有什么办法?”许大茂急忙问道。
“闹!只要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浑,苏援朝就不敢轻举妄动,这就能给咱们赢取时间!”李新民道,“我已经找了很多上面的大领导,他们都答应替我说话。到时候咱们再借闹事逼逼他,逼他跟咱们谈判。苏援朝是个聪明人,到时候他就应该知道,只要他肯退一步,一切都海阔天空。”
许大茂和秦淮茹对视一眼,都有些懵逼。
“主任,那咱们怎么闹?”秦淮茹问道。
“我已经召集全厂人开会了,今早我们就在会场专门等苏援朝!”李新民眼中闪过精光,“。到时候你们也找信得过的人跟着一起闹,最好把场面搞得越乱越好,越大越好,搞出人命才好呢。”
“一万多人的场面一旦乱起来,谁能控制得住?一不小心酿出大乱子,这责任谁都担不起!到时候这就都是他们这个调查组造成的,为了维稳他们必然会暂停调查,先解决自己的麻烦再说,这样一来,咱们就有了时间和机会,趁机跟苏援朝他们好好谈谈。只要他肯退步,厂子就乱不起来。但他要是不配合……呵呵,我要让他知道,这红星轧钢厂到底谁说了算!”
秦淮茹和许大茂对视一眼,两人倒都多添了几分信心。
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个办法。
“主任,我这儿没问题,纠察队都听我的,到时候您只要一句话,我带着他们带头闹,绝对没人敢不听我的!”许大茂保证道。
“我这儿也没问题!”秦淮茹跟着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