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一千零一十八章·“第九周目。”
不过,他总是很脆弱,很容易因为各种原因死去。
有时,他会被触须解封带来的巨量负面情绪冲垮。有时,他会沉睡在教堂的鲜花下,再也不会醒来。有时,他会被苏文笙刺杀而死,海面漂浮着他破碎的内脏和鲜血。有时,塔丝丽切神女会被控制,失手杀了他,室内满目狼藉,他的胸口开着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他在她眼中就像一个极易破碎的玻璃小像,稍微的一次风险、一点点的信息漏差,就会致他于死地。而他在小苏的小回档和神灵的大回档之间穿梭,始终保持着继续向前的心态,令她感到震撼。
……明明是那么脆弱。
……明明敌人对他来说那么庞大,明明信息差已经到了极为恐怖的地步。
他居然还能……一次又一次地保持不变的心态。
他一次又一次成功走到了预言石壁前,然后开启一个新的噩梦。重复着,重复着,永无止境。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第八周目。
这一周目,他的精神状态是最差的。
他似乎也隐隐意识到了自己情况不对,于是他走上高楼,面对铺天盖地的大雨,想从高楼上跳下去。
朝颜只是静静在阴影里看着,因为经过这么多次的接触,她已经发现——她不去干涉他的死亡决定,也许会是最好的。
他自言自语:
“从这里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最后,他抬起眼,忽然看到了阴影里的她。
“我好像对你有一点印象……”他喃喃道:“我们见过……对吗?”
朝颜苦涩地笑了。
这说明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极致,甚至跃过了神灵的屏蔽,想起了一些世界重置前的事。
“……是啊,我们见过,你说过……不会忘记我。”朝颜缓缓走出:
“你说过,死去的人会成为天上的星星。所以宇宙浩瀚,那些璀璨的星河都是人们在注视我们。”
“伱说过,即使我变成星星了,你也会记住我。”
“你说过,有一个节日,叫作福缘节,你说过要和我一起放灯。”
“你说过意国的糖果很好吃,虽然……我不知道意国是哪里,地图上也从来没有这个国度,但是……我吃过。”
她的手按着心口,流着泪笑了:
“真的……很好吃。”
“虽然是直接吞的,不是含着吃的,但是……真的,很甜,很甜。”
苏明安怔怔地望着她。
晚风吹拂着她带着柠檬味道的发丝,他突然感到心绪的触动。
“你还说过……”
她握紧拳头,压在唇前,仿佛这样——就可以抵住全身的颤抖与哽咽。
“……我们都是故事中的主角。主角,一定会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奇怪、固执、莫名其妙、自说自话、自来熟的陌生人。但你在我眼中……已经是无法忘却的同行之人。”
“这段旅程并不值得纪念,也并不让人开心,但是……”
她的声音轻如鸿羽:
“用力记住我……好吗?”
“我们是主角,主角要记住另外一个主角啊。”
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剧烈的恶心感和晕眩感让苏明安跃下了天台,他的精神状态太差了,暴雨刮在他的耳畔,仿佛一只离巢的黑鸦,终于归于了暴雨中的夜色。
而少女的哽咽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之间,谁也不曾记得她抗争了多少次。
世界第九周目,苏明安睁开眼时,再度忘记了朝颜。
朝颜什么都没说,面对他陌生的视线,她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她静静地转身离开了,就像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然而,第二天夜晚,趁着苏明安在教堂里安睡的时候,朝颜冲进教堂,使用仙之符篆让他陷入了沉睡。
仙之符篆·休眠,足以让他不再醒来,只要他丧失行动能力,他就不会走到预言石壁前。既然所有劝说的手段都不生效,那她就只能试着用强制手段。
仙之符篆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床上的黑发青年睡得很沉,朝颜驻足在床前,这一刻,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极强的落差感,像是有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在她的胸中疯狂地乱撞。
她隐隐感觉,这一周目,她好像做错了。
——她和神灵的定位好像反了。
期待苏明安走到预言石壁前的神灵,成为了冒险故事中的指引者。而阻碍勇者前往下一步的她,成为了冒险故事中的魔王。
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一切已经结束了,他不会再触发大回档了……已经……结束了。
她站在床前,蓝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肩头。
“我突然想到,这一次,你好像还没有和我看过星空。”
她带着昏睡的苏明安去了他们第一周目曾看过的星空,但此时,璀璨的星空已经被云雾遮蔽,除了灰暗的阴霾,她看不到任何闪亮的东西。青年闭着眼睛坐在轮椅上,他无法再突破那层眼皮的限制,也无法再飞蛾扑火。
而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空气,突然大笑。
“星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次又一次相似而不相同的轮回,一次又一次无望而执着的拯救——足以将任何人都逼成疯子。
远超限度的疼痛、超出常人的压力、令人憎恶的死亡……这一切一次又一次地叠加,根本不可能塑造出一个仍然正常的人。
疯子在高高的观星台上,扶着沉睡者的肩膀,发出笑声。
“结束了……哈哈哈……结束了,结束了……”
沉睡中的苏明安不能感知到很多东西。
但他隐隐能听见。
有人在他耳边笑,高声喊着“结束了,结束了”,然后她扶住他松垮的肩膀,为他挽起额前的碎发。
她会带他到温暖的阳光下,丝丝缕缕的光明仿佛穿透眼皮而来。
由于苏明安一直是沉睡状态,许多悲剧没能被阻止。特效药没能降临,大多数人都被抹去了历史的记忆,人们一直生活在麻木之中,成为了神灵手中的提线木偶。他想要醒来,但她的手却一直牢牢箍住他的手腕,她轻柔地告诉他——做个美梦吧,梦醒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
梦中才是自由,才是幸福。而现实的一切都会让你痛苦。
她的声音是那样温和、优雅、轻柔,他有一瞬间以为,这种声音自己好像听过很多次,但是细细想来又没有。
“记住这一次,记住如果你不在,世界会发生什么……”她一直在自言自语。
“如果没有你,特效药不会诞生……嗯,我记住了。”
“仙之符篆·扩大原来是在这个位置,我记住了。”
“原来塔没有开启,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一直在挣扎,一直在试图醒来。直到第六个夜晚,她缓缓移开手,让他得以醒来。
明亮刺入苏明安的瞳孔,他不自觉地流下了生理的泪水。天空下着大雨,人们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街道上行走。没有试图研究历史的人,没有追溯过去的人,也没有违抗神灵与联合政府的人。
街道的环境很普通,没有古代楼月的壮丽,也没有蒸汽时代的精美,因为塔没有开启,所以一切奇迹也没有发生。这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特色的时代罢了。
“……这样好像是不对的。”旁边的朝颜说。
苏明安侧头,他不认识这个少女,他们从未见过。
瓢泼大雨下,少女负手而立,她没有撑伞,铺天盖地的大雨淋在他们头上。苏明安凝视着灯光闪烁的街道,晚班的列车满载刚刚结束加班的人们,呼啸在夜雨之间。人们的眼中只有手机屏幕里的小视频,隔着小小的列车玻璃,苏明安看到他们偶尔开怀大笑,偶尔面无表情,他们的视线大多会停留在那些具有视觉效果、娱乐效果、简短而低趣味的内容上,至于那些闪过的历史记载、文化底蕴……很快就看不到了。
“是啊,这样好像是不对的。”苏明安低低地说。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的——这明明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平安宁的时代,但他就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它应该远比现在更灿烂,也远比现在更丰富。不该是这样断层的、麻木的时代。
朝颜脊背挺直,向前走去。
“——你去哪里?”苏明安的声音传来。
她距离天台边缘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踏出一步,她就会如落叶般落下。
“我在想,如果从这里跳下,我会去哪里。”朝颜说。
“会死。”苏明安说。
“那如果你从这里跳下,你会去哪里?”朝颜回过头。
雨滴沾在她的睫毛与发丝上,水珠像是钻石般闪动。
“我……”苏明安当然不会死,可她为什么要问他这种问题?就像他们之间很熟。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朝颜几步上前,缓缓地抱住他。
苏明安的肩膀僵硬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他沉睡这么久。
但在她拥抱他时,他感到内心底层的触动,像是某一根无形的丝线缓缓刮过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他们也许曾无数次地这样拥抱。
“……对不起。”
肩头上传来她的哽咽。
……她怎么哭了?
苏明安的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
“对不起……这一次……对你用了不太好的手段。我只是想着……如果言语无法让你停下脚步,也许强制手段能对你有效。但我……还是发现,不行啊……”她的眼泪混杂着冰冷的寒雨,敲打在他的脊背。
“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如果不这样一次次地接近你,阻止你,你只会一次又一次一无所知地走到预言石壁前,启动大回档,所以……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她似乎情绪有些崩溃,忽然拔高了声调: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为什么这么固执!这么固执啊!!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把自己拼命往火坑里推?”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疯子!我说尽了恐怖的谎言,用尽手段阻止你,你却不肯留恋一点点的幸福——你是多想受虐,多恐惧幸福啊——”
……什么?
苏明安感到某种湿热的东西在他的脊背上落下,这位陌生的少女哭得很厉害。
他隐隐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意思,她说——这不是,第一次?
“这是第几次?”于是他轻轻问。
“第九次。”朝颜低低说:“但你还是会忘记的。”
她缓缓拉开距离,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她翡翠色的眼眸里闪动着水光,让他想到北地的极光,极光横亘在银蓝色的星子之间,也是这样的色泽与亮度。
“我可以看你笑一次吗?”朝颜说。
“嗯?”苏明安很轻地疑惑了一声。
“真心地笑一次吧,就一次。之前那么多次,我从没看见你真心笑过。至少……给我一点点动力吧。”朝颜说。
“可我……”苏明安莫名其妙睡了那么多天,他怎么可能露出真心的笑容。
“就当是刷我的好感度,对我笑一次,可以吗?”朝颜说。
苏明安垂眸了片刻。
三秒后,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明亮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容,即使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但是,他觉得,面对她,他也许应该这样笑。
两位世界的守护者在此相对而立。
少女就在这一刻,仿佛在深渊里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