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岛川空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青年被钉死在机械轮盘上,四肢垂落着,全身的重量仅靠额头上的一柄圣剑作支撑,豁口显现在额头边缘,随时可能沿着头颅将他扯碎。大雨的剧烈冲刷下,那身合体的黑袍犹如褶皱遍布的裹尸袋。
他的双眼闭合着,神情与他平日安睡时没什么不同,甚至看上去更痛苦一些。眉头微微蹙着,残留着鲜明的遗憾。他对于这种死亡,很明显也不肯接受。
“不可能……”水岛川空不停地重复。
她相信神灵的判断,神灵的测算能力精准到了极致,祂甚至能算到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行动。祂当然能算出,这一剑是砍不死苏明安的灵魂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一剑之后,再也看不到他的灵魂?
她在发抖啊。
旧日之世的早春原来这么冷。827年的2月,还属于冬季寒凉未过的时日,二月的风携带着尚未融化在世上的霜白,打在她的脸上。
她望向自己的双手,白净的双手、没有老茧的双手,却像是浸泡在了鲜红的血液里。这双手,好像再也洗不干净。
“我……”
她好像很想解释什么,或是推脱什么。但是下一瞬间她就意识到没有意义了,能够听她解释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总是提及她妹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总是对她投以的遗憾眼神也看不到了,他的声音也不在了。
好冷。
神灵长久地停驻在机械轮盘旁边,略长的白发遮住了祂的侧脸,没有人能看清祂的表情。
真的好冷。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祂的声音也像是融化的雪:
“就算把你的所有回档次数加起来,再乘上数倍的疲累……那一剑也不至于砍碎你的灵魂。你的意志……是我见过最坚韧的,没有任何理由因此消散……我没想过会这样,从概率来说不可能。”
“我们确实曾经相识过,所以,我不希望你受累。但是,我与主办方的赌约,又必须让你受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抱歉。”
“我知道这可能是你的局,但是,我确实看到了你的死亡,也明白了你的……决心。所以,倘若你能睁开眼,倘若你能醒来……”
祂的声音越来越低。
气温好像变冷了,自黑色蝴蝶不再动弹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圣剑的光芒顺势黯淡,机械轮盘的红光像是熄灭的火焰,细碎的白色光点纷纷扬扬洒在苍穹之上,人们抬头仰望着那点点白光,眼里残留着鲜亮的悲痛与茫然——就像一场席卷人间的雪。
人间雪,落于吕树的白头。
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不知是真实的哭声还是刺耳的风声。
“——!——!”
呜呜,呜呜。
更像是刺耳的风。
不知为何,吕树的耳边逐渐没有了任何杂音,心在这一刻很安静。
远山绵延千里,匍匐于灰蒙蒙的雨中,像在与他沉默地凝视。稻亚城的梧桐树生长得很高,像是一柄苍翠的大伞,将他温柔地遮住。
他缓缓抱住了自己,红色的蝴蝶也抱住了他。他从没感到这么冷过,即使是在几年前冬日里躲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的时期,那时他的心里也是温热的。此时他能感到自己的胸口正在一点一点冻结,原来是心中的火不在了。
雨水流进了他的双眼,他却不敢眨眼,直直地盯着天空中的身影,任由酸涩将他的视野淹没。
……苏明安。
尽管他曾试着想过如果有一天苏明安不在了,那会是什么样。光是想一下就让人全身冰凉,不敢深想下去。
他没有想过会是今天。
他记得无论是十九岁生日,还是之后一起过年,那个人都承诺过,要一起回家去看各地的风景。在全世界祝福的烟火下、在热气腾腾的温泉中、在银河浩瀚的小船里,他们双手合十,闭目许下心愿——
怎么能还没有实现这个愿望,就……
这里不应当是他的坟墓。
这里不是家。
“……不对。”吕树握紧了拳,缓缓地后退。
好人不会是这个结局。这样无望的结局……绝对不应该降临在苏明安身上。苏明安肯定有后手。只要他等待下去,苏明安就又会出现在人们面前,一定是这样的。
他要做好让苏明安回来的准备,他要去……对,他要去叫人。他知道自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所以他要把聪明的队友们都叫回来,大家一起想办法、想办法……群思广义。然后,苏明安就能回来了。
白发青年如此转身——
这一瞬间,他的头上盈满一整个人间的雪。
钟声响起,白鸽在雨中振翅。
圣城剧烈的火光中,灵猫号四分五裂,只剩下一台记录仪。它掉落在地上,砸在山田町一的脚边。
一缕焦枯的金发,悠扬地自天空落下,染着几缕火星。
……让人想起一个金发的少年,他背对着阳光,满头日光旋转在他的头顶,塑造着融洽的金。他湛蓝的眼眸让人联想到雨后无尘的天空,像是濯洗后般干净,笑起来时,像盈满了蓝盈盈的河流。
此时,少年的笑容不在了,只剩下一缕濒临烧焦的金发。
山田町一伸出手,捧起这缕焦枯的金发。他没有看到装备掉落,所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是,死去的诺尔是假诺尔。
“……噗通,噗通。”
双膝砸在地面。山田町一的眼眸是暗沉的,剧烈的悲痛下,双腿无法承担他的体重。
他捧着那缕濒临烧化的金发,贴在掌心。
他已经听到了神灵的宣判——苏明安死了,所有人都听到了。
他的人生曾经是一段被中途截止的河流,河流不再流动便成了死水。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水、灰蒙蒙的学校与书本……一切在他眼中都是灰色的。就算进入了世界游戏,他的心底也一直涌动着那股强烈的自毁念头,这与他的抑郁密不可分。
直到遇见了苏明安。
那位青年的眼中似乎永远有光。他的执念是灰暗的死亡,青年的执念似乎也是死亡,但那份死亡不一样,那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像是“向死而生”的触感。
这让他感到困惑,感到找到同类般的情感。以至于……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最终成为了朋友。
成为朋友的那一刻起,山田町一察觉,他心中那涌荡不安的自毁念头终于淡化了。他不需要再戴上灰蒙蒙的面具,因他终于拥有了阳光。
可是……
“为什么你这么好呢。”山田町一低声说。
他攥紧了手中的发丝。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好呢。”
……可是为什么连这份阳光也要逝去呢?
白鸽的羽毛落在他的肩头。
他也负上了满身的雪。
……
很快,更多人终于从不真实的感触中脱离出来,接受了这个事实——苏明安死去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的死亡会是今天。
风声仍在耳畔吹拂着,桃花即将开出第一片花瓣,远方的大雁掠过天空,一切都那么平常。像是每个平凡人的一天。
但确实是这样平凡的一天……苏明安死去了。
伊莱与艾葛妮丝呆立在原地。片刻后,艾葛妮丝突然像是疯了一般,打开界面,疯狂地点击着“世界论坛”的板块。她受不了了,她要看所有人的歉疚和后悔,她要看所有人绝望到痛哭流涕的场面。然而“世界论坛”只有在休息期间才能打开,她的指尖一次次地点在灰暗的按钮上,没有得到半分响应。
不过,她也不需要点开“世界论坛”,光是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就足以阅览。
这绝望的、沉默的、灰暗的、荒谬的、痛苦的一切。像是灼烧在眼前的烈火——啊。
“我们完了。”玩家苗布跪在地上。
人们沉郁的阴影徘徊在雨中,一簇,一簇,又是一簇。
雨丝敲打着他们的身躯,覆盖了他们无光的眼神。
“他不会死的,苏明安——”有人在大哭。
“苏明安死了,人类积分进度条至少掉落百分之十。世界游戏还剩半年多,我们的进度估计才二十几,已经……完了。”有人瘫倒在地。
“都是水岛川空的错!”有人发泄愤怒。
“现在是排名第二的诺尔来当第一玩家了。你们不是很信任诺尔吗?说什么‘要不是苏明安可能有隐藏的权柄,第一玩家本就是诺尔的’!现在这么绝望做什么?让诺尔去带领你们啊!”
“诺尔他……会爱人类吗?”
“如果最后积分没达标,诺尔他真的会付出代价救我们吗?还是说……他会拥抱高维?”
“谁知道……”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迷茫、绝望、痛苦、谩骂、指责、怀念、悲痛……
人间众生相。
有人在嚎啕大哭,真心为苏明安的死亡而痛心。有人想到了自己的家人,悲伤于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
在那么多的榜前玩家之中,谁能比苏明安做得更好?
有了他的毅力,便不如他的敏锐。有了他的敏锐,便没有他的强大。有了他的强大,便没有他的热爱。即使很多人的能力在他之上,但是……
他是最特别的。
就像一颗独一无二的辰星。
……
这场大雪如此寒冷。
首当其冲的是水岛川空。
人们没能力去怪罪神灵,所以他们的矛头对准了水岛川空——看啊,是你的竞争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就算是爱德华,也只是想让苏明安清空实力,而你呢?你彻底杀死了他。
——你是罪人,是手染鲜血的刽子手,是要下地狱千刀万剐的人。
——你就应该一辈子去赎罪,即使你现在不能死,游戏结束后你也不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