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九年十月十三。
这一年雪下得很早很大,纷纷扬扬,碎玉片绫,连活了半辈子的老宫人都搓着手道,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视野里全是茫茫的一片,无数雪花如割碎了的白棉花,无休无止地往下撒着,天地间是深深寂静,雪落枯枝的声音清泠细碎,绵延不断,此起彼伏。
寒风吹起浅粉色绣大雁狐貂斗篷,露出一弯裙角,偶尔有小小的梅花飘落簌簌,更衬得我犹如碧潭春水边一株明净而芬芳的百合花。
有扫雪的小太监请安,道:“贵妃娘娘,端宁格格听说上林苑的白梅开了,说要折一些送给娘娘,己经往上林苑去了。”
我又心疼又感动,拢了拢头上插戴的并蒂海棠镶和田玉金簪,便往上林苑去。
彼时朝霞初露,空气中隐约有梅花的香味遥遥传来,暖靴踏在松软的新雪上沙沙作响,又是太平年景里的晴好时光。
有欢快的童声响起:“额娘。”
我心底一软,循声望去,果然见乳母抱着婉言稳步走来,她的小脸冻得微红,抱着一束尚带雪珠的白梅。
“额娘,我知道您喜欢梅花,尤其白梅,所以想折来送您。”婉言虽然笑呵呵的,却有些怯怯,“雪后虽然寒冷,但乳母照顾得好,额娘,我真的不怕冷。”
“那你要多谢乳母,愿意陪你做这些小儿把戏。”我的唇角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额娘出来时,让小厨房做杏仁茶,咱们回去便能吃了。”
杏仁茶不是只有甜杏仁研磨成浆,而是要再配以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子、樱桃、白糖等十余种佐料,色泽艳丽,香味纯正,是滋补益寿的佳品。
端宁闻之果然高兴,我示意乳母放下她,给披上一件小斗篷,月白色缎面巧绣双环四合如意,再用火狐皮镶边,里子是外邦进献的哆罗绒,厚实暖和。
我牵着端宁的小手,看着冰雪银妆,道:“不必传轿辇了,如此好的雪景,咱们慢慢走回去。”
……
康熙十九年十月十五。
从七宝琉璃榻下方摸索出白松木大匣子,取出景泰蓝绘夹竹桃圆钵,掏出一颗乌黑的药丸,将药丸装在项链的银坠子里,这才放心。
我站在阳光底下,十月的日色透过银红的霞影纱,仿佛晕开的桃花蘸水,雾气蒙蒙,可背脊上却一阵一阵发寒。
各路将领陆续到达京城,这一日进宫参加庆功宴。
与以往的宫廷欢宴并无差别,歌舞依旧媚俗不堪,舞姬们腰肢柔软如柳,渐次仰面反俯下去,一双藕臂不停地变换着曼妙姿态,纤足轻点,身如浮萍,飘若飞絮,仿佛凌波仙子,然而再美,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木偶一般一丝不苟,僵硬而死板。
上至太后下至王公福晋,笑容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中规中矩,年轻的嫔妃们也是沾染了沉闷压抑的气息。
彼时吴三桂其孙吴世璠继承帝位,清军趁机发动进攻,从此叛军一蹶不振,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地逐步为清军攻陷,只是马宝、胡国柱等叛军仍困兽犹斗,节节顽抗,但这并不能阻挡清军的攻势。
我转过脸去,卿贵妃身着雪青色绣喜鹊登梅丝绸旗装,外头是青金闪绿坎肩,青金是深蓝夹杂金色的色泽,闪绿则是明亮的绿色,与青金搭配的效果是蓝绿之间闪耀着夺目的光泽,仿佛雀羽,光彩辉煌。首饰是鎏金点翠千叶香菊,整个人仿佛被黄金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十分耀目。
各色各样的菜品流水仿佛地端上来,而我只喝一碗白萝卜花椒生姜羊肉汤,至于其他的大鱼大肉,不想吃,吃腻了,只慢慢品尝蜜饯。
雕花梅球儿、木瓜方花儿、蜜笋花儿、官桂花儿、紫苏奈香、砌香樱桃,咸酸蜜煎、拣松番葡萄、蜜冬瓜鱼、雪山梅、青梅荷叶、香药椒梅、梅肉饼子、香莲事件、鹅梨饼子、糖渍乳梨、切绿橘、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酥胡桃、白缠桃条、香药葡萄、梨肉好郎君、糖渍佛手、核桃粘、奶白枣宝、糖霜桃条、蜜饯哈蜜杏。
宴会已过一半,众人向殿门望去,只见一抹绯色倩影徐徐步入,袅袅婷婷,衬得她仿佛初春枝头那一色最娇艳的樱花,呵气能化。
待走得近了,方才知晓她是莺贵人商宛绮,我暗暗吃惊,原来面如冰霜的她也是可以有小女儿家的娇态,然而细看之下,幽邃的眼眸依旧无一丝波动,仿佛两泓万年不化的冰湖。
她的装扮显然是费心思量过的,及膝的舞裙是用凝霞缎制成,外头再罩纱缎,袖口与裙裾渲染着玉堂如意团纹,披帛是更深一色的桃红色,取细密的素银珠子绣出精巧的蝴蝶。
皓腕上各佩戴着两枚血玉镯子,耳垂上是倒挂金钟如意银珰,长发篦了高把头。
额饰用银线编制,是万字不到头的图案,细碎的白玉珠子轻轻摇曳,合着正落在眉心的红珊瑚垂珠,为面颊添了一抹艳色。
莺贵人莲步轻移,在殿阶下施了一礼,口中说着祝贺之词,风拂过她的裙裾,飘舞翩跹。
皇太后笑道:“莺贵人今日的打扮真真喜庆,甚是用心啊。”
随后笛声响起,她红衣翩然,身轻如燕,如一团烈焰飞旋,舞姿游弋处,不仿佛江南烟柳柔和依依,而是大漠里的胡杨,她霍然旋身,衣裙如硕大的蝶翅飞扬,凌波微步摇曳香影,一时间,珠贯锦绣的靡靡之曲也是失尽颜色。
笛声渐急,身姿也是舞动的越来越快,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闪动着美丽的色彩,却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太皇太后微微颁首,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炙热,随即眼底覆盖上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数着手中拇指大的十八子檀香念珠,避邪念珠上垂落的赤金小佛牌不安地晃动着。
莺贵人愈来愈靠近玄烨,却是忽前忽退,反反复复,众人早已着迷,我却不肯不松懈,一直紧紧盯着她,忽然玉袖生风,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以闪电般的速度朝玄烨刺去!
“叮……”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抽出腰间软剑击向莺贵人,弹开了她手中的匕首,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心惊肉跳,妃嫔们花颜失色,吵嚷中梁九功高喊一声“护驾”,有大批的御林军从暗处涌出,将主位上的玄烨牢牢护住。
人们已经安静下来,有一我不知名的将领主张将莺贵人抓起来,玄烨却摇了摇头示意他等会儿。
莺贵人的眼中有微蓝的星光璀璨流转,眸底仿佛有血染的薄薄影子,刀锋样的决绝,极淡的一抹,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她的双眸之中,随即浮出渺茫如春寒烟云的笑意,绽出一丝冰冷如刀锋的妩媚。
“你到底是谁?我的舞蹈可以蛊惑人心,普通人根本无法保持清醒。”
彼时夜空没有月亮,只有璀璨的星子,如四面散开的明珠,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面无表情道:“我是五枚师太的闭门弟子。”
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从莺贵人一贯冷意弥漫的面庞流露,她的姿容在明亮皎洁的月光下更显苍白,与她以红狐皮坎肩与橙色玛瑙堆砌的鲜艳装扮并不相符。
彼时我身着紫蓝双色丝绸旗装,头上插戴象牙蓝宝珠花与苗银鹿角长簪,这种姿态,是琉璃上游弋过的月色清清,凛然出尘。
莺贵人大笑一声,道:“我有生之年可不能错过与你交手一战!如此方才死而无憾!”
谁都没想到事情败露了,莺贵人还要执着地与我打,玄烨已经来不及下令射杀,她话音未落,凛然一笑,举剑刺来,影动处,恍如银练游走。
莺贵人身上冰冷的杀气覆盖过了初冬的寒气,我对上她寒冰仿佛的双眼,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凛冽如冰,犹如残缺的漏月。
莺贵人头上的几枚碧玉珠花在打斗中滑落下来,跌得支离破碎,唯有眉心的红珊瑚垂珠,滟滟反射着烛火的光芒,那么冰冷的艳光,几乎要刺盲人的眼睛。
蒙昧的夜色下,莺贵人的眉梢与光洁的额头上已萦着许多细密的汗珠,滑过她的脸庞,仿佛秋露凝光。
几番交手,莺贵人已经受了伤,肩膀、手臂、后腰、膝盖窝,她的额头又被我划了一下,一抹浅浅的绯红色,仿佛不圆满的新月。
我觉得无趣,已经不想打了,便多用了功力将莺贵人制服,立刻有御林军上前压制住她。
夜幕里莺贵人的眼睛仿佛北极星般璀璨,似乎是绝望到底,幽幽地散发着骇人的光芒,叫人的心漏了一拍,不敢抬眸去对视。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玄烨走下来质问阶下囚,莺贵人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她本就长得清冷如霜,肌肤胜雪,一笑之下更如冰雪之上绽放的绰艳花朵,艳光迷离,风情万种。
“没用的,爱新觉罗-玄烨,你别想我出卖主人,我已经提前服下毒药,过不了多久便会死去,你即便用酷刑也是什么都问不出。”
莺贵人说罢,快速低头用嘴从衣襟咬出一根细小的竹管,含在嘴里用力一吹,有雪亮的银针向她面前玄烨刺去。
我大吃一惊,来不及思考,身子已经扑向前去挡住,银针瞬间没入我的左肩。
“焓儿!”
我心中一暖,对上玄烨关切急迫的眼神,浑不觉得疼痛弥漫。
“传太医!”
玄烨大呼一声,即刻打横抱起我,在喧闹声中快步往后殿走去,那边莺贵人的身影已经愈来愈远,她体内的毒似乎开始发作,吐了一口黑血便倒地不起。
……
康熙十九年十一月初十。
梧桐木双层如意锁方盒贴着薄薄的金箔银箔,花样为方壶集瑞,极是精致华丽。
打开之后,琳琅满目,绒花、珠花、华胜、玉簪、金钗、手镯、戒指、耳坠,林林总总,蓝宝、玉隨、珊瑚、琉璃、珍珠、象牙、紫晶、琥珀、蜜蜡,皆为上品。
东海珍珠一颗颗都比拇指还大,浑圆饱满,明净润泽,泛着柔和的粉红光晕,乃是采珠女潜入深海所得,万金难求。
然而我不做留恋,径直打开最底下屉子里的暗格,取出一枚和田玉相思佩,紧紧握住。
到了夕阳西下时分,玄烨忙完了政事,便匆匆前来看望,来不及褪下身上的墨黑色狐貂斗篷,便将我拥抱在怀中。
我伏在他的肩上,衣间袖上有龙涎香的气息,闻得久了,仿佛还是在旧日时光,初入宫闱与他的如胶似漆。
因着方才解毒,不宜操劳,自己只下厨做二荤一素,菜品端进殿中玄烨便坐不住了。
日影已渐渐向晚,天际的云朵与霞色交叠,仿佛层层绯色薄纱,仿佛清非清,仿佛见非见,仿佛凤凰展翅。
我指着其中一道乳鸽松,笑道:“所谓一鸽顶十鸡,别看鸽子小,肉可是大补!也是有做鹌鹑松的,不过鸽子比鹌鹑更补。”
玄烨不顾口中塞满,口齿不清道:“乳鸽肉瘦但是味鲜美,焓儿,你是如何处理的肉啊?又软又嫩,香糯软脆,好吃得我想将自个儿的舌头一起嚼了吞肚子里去。”
我莞尔一笑,道:“松仁过油浸熟,鸽子肉去骨剁碎,将松仁与鸽子肉搁一块儿,加上葱段与姜米,还有其余切碎的蔬果,取少许酱汁翻炒一会儿。白米饭闷熟了出锅,葱花爆香加上鸡蛋与米饭,做个蛋炒饭。起锅后将蛋炒饭与鸽子松仁放在一块儿,撒少许香油搅拌,最后用烫熟的白菜叶子包上拌好的米饭做成饭包,就成了乳鸽松了。”
第二道是臭豆腐,咸鸭蛋分出蛋白与蛋黄分别剁碎,猪肉末拼上咸蛋白与葱花姜丝一块儿炒成肉酱,而咸蛋黄则蒸熟即可。
烧饼烘得干燥了切开成两半,把臭豆腐下锅油炸成金黄色,捞起来夹进烧饼,淋上肉酱,蒸好的咸蛋黄捣碎后洒均匀。
第三道是酸甜冻子,十分开胃解腻,先将花莲杆的块茎擦成粉,然后麒麟菜洗净放入锅中煮成糊,加入擦好的花莲杆粉,又放入现磨的绿茶粉和莲子粉,搅拌匀后盛入小巧的莲花碗中静置,待其凝固成形。
雨中的竹叶随风摇曳,竹影轻移,扫过窗棂,淡淡地映在霞影纱上,长久的沉默里,唯有夜风游荡,吹开如水的波漾,在烛光摇映之下,仿佛蘸水桃花点点红晕。
很快小厨房做了无花果粥,又四荤五素:茶树菇老鸭汤、菠萝排骨、海参烩猪筋、水晶虾圆、干煸冬笋、奶汁焗八菌、陈皮莴笋、甜辣藕片、鱼香蚕豆。
除此之外又多拿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芝麻香油给玄烨吃,此菜又名正德香菜,晒干的大头菜加上炒熟的精盐、花椒、胡椒、八角、桂皮、茴香,拌匀装入坛内,封存七天可食用,其色泽鲜黄、香味纯正、脆嫩爽口、口嚼无渣、辛辣味浓,有助增进食欲。
用膳后我独自站在窗棂前,琉璃瓦上垂下姿态袅娜的常青藤,夜露顺着花叶滴落到了青丝上,头发似乎也是染上了幽幽的清香。
鹂鸣清脆,月影银微,香透凝露,依兰星芒,忽然腰际被一双温暖的臂膀环绕,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
“玄烨……”我转过身来,面上窘迫,不由得抓着他腰间的衣袍,深棕色五爪金龙长袍是丝绸,冰凉顺滑。
“人生这样短,总要与倾心之人共度,才不算辜负。”玄烨轻轻拍一拍我的背脊,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
深吻迷醉了夜色,衣裳褪下,月儿含羞地躲进云层中,重重轻绡罗幔,浓朱淡紫,与淡淡的沉水香相融,动情的心跳声,化成点点弥漫于空气中的旖旎,久久不散。
彼时在寝殿中供着一大捧白梅点染,我便在这清芬馥郁中,借着一盏琉璃灯的温柔余光,与玄烨紧紧相拥,以肌肤的相贴与亲昵来填补往日的分离。
翻云覆雨之后睡得并不踏实,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在烛火微弱的亮光中,静静地看着床顶,锦缎彩绣铺天盖地,满目都是流金闪银,烁烁光辉,渐渐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然后听到玄烨绵长沉稳的呼吸,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结实强壮的手臂紧紧揽住我,即便在熟睡中也是不松懈分毫。
秋光渐凉,连风吹过的余凉里都带着菊花清苦的气息,庭院内空无一人,静得仿佛透明无波的秋水,窗纱滤下明澈如水的晨光,任时光无声如鸟儿的羽翼,渐渐收拢安静。
我起身喝了祁门红茶,以缓解身上的疲累,转过头去,他还在熟睡,悄无声息地往汉煌珊瑚釉如意大香炉里添了一勺安息香,梳洗过后换上干净利落的衣裳,带上包裹与九霄环佩琴,披上不显眼的月白色无花无绣狐貂斗篷,拿着宫牌走了。
纵然我喝的是名贵贡茶,穿的是锦缎玄狐,时时吃在嘴边的是精致糕点。
但后宫终究是杀人不见血之地,这样提心吊胆地生存,着实接受不了,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这般想着,已经出了延禧宫,稳步走在长街上,出了乾清门,绕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旋身出了紫禁城。
眯着双眼抬头,天色与入宫那一日一样好,天空是水嫩嫩的蓝色,有点透明,白云轻薄仿佛棉絮般,一络一络卷在空中。
世间最美好之事,莫过于繁花落尽时,你我还能相依相守。
一生,一世,一双人。
……
全本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