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没什么大事,韩琅和贺一九过了一段难得的平和日子,白天各自上工,天气晴好时去郊外散散心,好不自在。求小说网
正值河鲜肥美的时候,河边随处可见捕鱼的船只,载满鲜鱼的货车清早就接二连三地驶进城内,后头跟满了饥肠辘辘的野猫。颠簸的路面偶尔震下来一条河鱼,赶车的主人懒得弯腰去捡。这可便宜了野猫们,“嗷”地一声扑上前去,打闹争抢,顷刻间就将那还在挣扎跳动的河鱼分得一干二净。
鱼车缓缓驶远,满满当当的鱼鳞被阳光照出了油亮亮的光。韩琅走在后方不远处,挎着短剑正要去县衙。贺一九与他招手道别,临走前还吩咐了两句。什么见到新县令记得谦卑一点,没事拍拍马屁;什么说话别太直,顺带打听打听对方是哪的人,有些什么喜好,以后才好相处。
韩琅左耳进右耳出,想嗯嗯啊啊地糊弄过去。结果贺一九跟他较了真,非说他以前就是脾气太直才得罪钱县令,这回可不能这样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家门口耽搁了一阵才各自出发。现在韩琅慢悠悠地跟在这鱼车后面,心思却飘得很远。
钱县令一直以来打点的关系总算排上了用场,被调到京里任职了。旧的上司昨天刚走,新的今天上任,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琅只听说是南方来的,为人刻板较真,是个狠角色。
本来,这样的新上司应当比懒散的钱县令好很多,但韩琅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好似自己的舒坦日子就要到头了一般。昨天他就莫名摔了一个杯子,睡觉前又把一直爱喝的茶叶打翻了半盒。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当然引起了贺一九的注意,所以对方今天早上才拉着他叮嘱这么多,末了还道:“要实在不行,你就装傻,装傻才是对付精明人的绝招。”
真的有效么?
就这样满怀心事的走了一路,韩琅终于到了县衙门前。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门口值班的衙役站得格外的直,见了他连笑也不敢笑,就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远处的阿宝等一群捕快正在院子里操练,平日里都不见他们练武的,三天有两天都在晒太阳闲聊,今天也是一反常态。
“哎呀,你来这么晚?”县丞看见他,阴阳怪气地哼笑道,“袁县令刚才还说起你呢。”
这县丞,矮老头一个,其实比钱县令更加可恶。钱县令虽然有些看韩琅不顺眼,但一般也懒得管,随他怎么折腾。但这个县丞就是个狐假虎威的人物,平日里见了韩琅就说些酸话,虽然当面不敢做什么,但背地里就他的小报告打得最多。
至于自己为什么不讨人喜欢,韩琅心知肚明。贺一九说的性子太直是一方面,他这人秉公办事,不懂圆滑之道,更不知道如何讨好上司欢心,久而久之,肯定被人排挤。好在阿宝和一众捕快和他关系不错,孟主薄也是个好人,平日里时常关照他。只求这个新来的袁县令别受县丞的挑拨,又一起捉他的把柄才好。
想到这里,他已走到县令办公的地方,等下人进去通报之后才迈步入内。袁县令一人在屋内,正在整理之前留下来的卷宗。韩琅恭敬地打了招呼,对方却迟迟不语,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韩琅脑内骤然响起警钟,莫非是山雨欲来了,这才刚见面,对方就要甩脸色给自己看?还好他见过大场面,此刻还能稳住心神,立在一旁等着县令出声。就这片刻功夫,他默默地打量对方,心想先观察观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鹰钩鼻,眉尾高扬,蓄着一把浓黑胡子,看上去威风凛凛。不知为何,他总让韩琅联想起自己那个不近人情的爷爷,两人气质相近,看上去都不好相处。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新来的袁县令可算抬起头来,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韩县尉?”
“属下在。”他忙不迭答道。
袁县令放下手中案卷,不带感情地望着他:“一般一县一尉,但安平是大县,为何不置两尉?”
韩琅一愣,心想这话是从何说起:“这……这是之前钱县令的安排。”
“钱县令又不在此处,本官问的是你,你连这都回答不了?”
这人故意找茬?哪有这样的。韩琅心生不爽,但还是恭敬道:“约莫是安平靠近京城,并不像偏远之地那般案件频发,所以无需太多人手。”
“越是靠近京城的地方,越疏忽不得,”对方冷冷道,“你当县尉几年了?”
“将近一年。”
“一年?”袁县令嗤笑一声,“听说你父亲也是县尉?”
“确实如此,”韩琅如实作答,“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裙带关系,沾亲带故,难怪这县尉选得如此马虎,竟弄来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货色。”
听到这里,韩琅已有些动怒,强忍着不快道:“县尉一职虽然官小位卑,但也是实打实的县官,何况家父已过世多年,属下是通过层层选拔考上来的,并没有像袁大人所说,依靠血亲谋取官职。”
袁县令却不置可否:“本官不管你是怎么当上县尉的,但你吃着皇粮,就该好好办事。你可敢保证你当上县尉的那一刻起,一直安守本分,从未玩忽职守?”
韩琅字正腔圆:“属下可对天发誓。”
袁县令笑了,笑得他心里发凉,只见对方拿起桌上的卷宗,“啪”地一声扔在他脚边:“自己看看吧。”
韩琅弯腰捡起来,吴照的案子,马有义的案子,之前的饿鬼一案。再下面还有厚厚一叠,都是这将近一年时间里自己办过的案件。按理说这应当算他立功,何来过错之说?
他想不明白,便保持沉默。袁县令起身走至他跟前,厉声道:“吴照一案,县衙死伤三人,凶手被开膛破肚而死。这于福一案,只是个普通的盗窃罪,凶手全家横死牢中,牵连衙役死伤近十人,又是怎么回事?”
韩琅只能硬着头皮道:“吴照害死养了小鬼的王老三,遭了报应,而于福是在无意中遭饿鬼上身……”
“一派胡言!”袁县令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满桌笔墨纸砚皆颤,“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哪来的鬼?”
韩琅语塞,不相信鬼怪的人随处都有,可这袁县令偏偏是其中一员。“妖鬼之说,不可不信。大人且听属下仔细分析,”他拿起吴照那案子的卷宗,打算把事情始末解释给对方听,“当时安平有人私设赌庄,王老三养了小鬼给自己开运……”
“行了行了,一个劲地胡说八道,”袁县令气势汹汹地打断了他,“这些暂且不论,你瞧瞧这案子,马有义报的纵火?钱县令--现在该叫钱典籍了,他让你去查了,结果呢?你去了大半月,两手空空的回来,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韩琅低下头去,那件事另有隐情,却不能随意向外人道出:“那次……的确是属下失职。”
袁县令冷笑一声,再度捡起一份卷宗,拍在韩琅跟前:“云海山庄?你又是一去数日不回,一点消息都没有。县尉玩忽职守,这安平县要出了案子,该找谁去?”
“那是为了调查云海山庄私自蓄养奴隶,贩卖人口……”
袁县令再度嗤笑:“我接到调职令时,正好在京中。大理寺于大人办了这件案子,早就传遍朝廷上下,现在你居然要揽到自己头上?”
韩琅说不出话来,他已明显感到这人就是来找茬的,怎么办,打落牙齿含血吞?如果顶嘴,对方一怒之下一张弹劾状纸寄到京中,自己这县尉的官职就丢定了。
他就是一个九品小官,注定要看人脸色行事。早上贺一九也叮咛过他,忍一时风平浪静,千万别再得罪上司了。
“你可以说,那些都是旧事。既然如此,就拿最近的来说。一月前你再度行踪不明,数日未在县衙露面,你自己说说可有此事?”
韩琅想说当时自己在京城处理许家惑灵乐一案,但是如实说出来肯定要被袁县令数落。见他无言以对,袁县令便愈发嚣张,再次猛一拍案道:“韩琅啊韩琅,你好歹也是钱典籍提拔起来的,然而你不克己奉公,虚心办案,反而屡次草率从事,敷衍塞责!你可知错?!”
韩琅极力忍着满腔冤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属下知错。”
“知错,光知错就行了么?本官若不被调任于此,你还想混日子到什么时候?!”
韩琅叩下头去:“还请大人责罚。”
袁县令这才踱步回主座上坐下,也不让韩琅起身,就这么居高临下道:“罚?本官若真按着律法来罚,你现在就可以脱下官服滚出县衙。念你年轻,涉世未深,不知分寸,身上有些馋懒油滑的臭毛病还没改掉,还需好好指导。本官也就不重罚了,你自己去领臀杖十下,罚半年俸禄,其余容后再议。”
韩琅再次叩谢,低声下气地退了出去。四下无人,他狠狠一拳打在梁柱上。冤?当然冤。从来没受过这等闲气。以前被钱县令和县丞刁难也就罢了,那两人最多说话不好听,实际上真没让他遭过什么罪。这新来袁县令就不一样,这是明摆着看他不顺眼啊!
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希望只是一时的,最近还是低调些好,免得又撞到枪口上。
还好衙役都是熟人,没敢重重打他,这十大板子下来也疼得他呲牙咧嘴。这会儿正是中午吃饭时间,消息一传出去,县衙的院子里跑来不少没事干的捕快和衙役,有些是来关心他的,有些纯粹来看热闹。韩琅心情沮丧,只随便说了几句“无碍”就硬着头皮离开。路上遇到孟主薄,对方递给他两个治跌打损伤的膏药,说是特地找熟人买的,接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叹道:“唉,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喜欢拿年轻人开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韩琅谢过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的,我最近经常不在县中,他说的也有道理。”
“你呀,最近也收敛收敛,别太出头了,”主薄小声道,“我觉着,过些日子就好了。”
韩琅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个新来的县令就算真是为了给他自己树威,做的也有些过火了。只怕是……别有用心。
唉,但愿是他多想了。
韩琅挨罚的事情是在县衙里头发生的,没有声张,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贺一九和那群衙役混的很熟,马上就有人把这事传到他的耳里。贺一九一听就气炸了,自家媳妇给人欺负了,还打了板子,这哪儿行呢?!新来的那县令真是不要命了,连他贺爷的人都敢动?!
梁子是结定了,就算贺一九现在没法拿那县令怎么样,迟早他也要报这仇。他心眼就这么小,谁敢碰韩琅一根汗毛,他就敢上去跟他玩命!
“他人呢?”贺一九咬牙切齿道,“韩琅人呢?”
“还在县衙里呢,”跟他通风报信的衙役道,“贺爷,那新来的县令太不是东西了,我瞧见韩大人跪着给他赔罪,他还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啪”的一声,贺一九捏碎了手里的药罐,药渣溅得一地都是。衙役吓得后退半步,惊道:“贺爷冷静,对方那可是县太爷!您别冲动!”
“他凭什么这么折腾阿琅?!”
“啊,那也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多半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几天就好。”
贺一九脸色阴郁,迟迟没有吭声。等衙役走了以后,他气冲冲地把东西一股脑收了,抬腿向外面走去。几个一同来找生意的喽啰见他要走了,忙上来问道:“贺爷您不做生意啦?”
“不做了。”
他贺一九是何许人物,虽然平日里和韩琅一起就像条大哈巴狗似的,尾巴都快摇断了,那也是因为他喜欢韩琅,就要黏在他身上。可其他时候,他还是那个响当当的安平一霸,现在动了真怒了,眼睛里的杀气能把人吓一跟头,一开口,所有人都退了半步。
不需他吩咐,一个眼神扫过去,立马就跑上来一人,小心翼翼道:“贺爷您尽管吩咐,是把那厮绑了还是削了,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一九只道:“雇顶轿子过来。”
“啊?噢、噢,这就去办!”
又一人凑上来道:“韩大人都吃苦头了,贺爷怎么不治治那个新来的狗官?”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贺一九冷冷道,“今天的事情你们都给我忘了,谁敢提一句,我割了他的舌头。”
对方马上反应过来,回身对其他人道:“都散了都散了!这边啥事都没有!走走走都滚一边儿去!”
贺一九雇了轿子,立刻飞奔县衙。韩琅还没出来,他便一直在外头心急火燎的等。直到黄昏时分,街上都是匆匆往家赶的人群,韩琅这才出现在县衙门口。他刚迈出步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贺一九已如猛虎般杀出,揪起韩琅就如搬麻袋一般把人搬到了轿上,帘子一拉,催促轿夫启程。
“伤哪儿了,重不重?”
“你这也太夸张了……”韩琅哭笑不得,接着视线突然一晃,竟是被贺一九推得趴在了椅子上,“干什么干什么?!不就挨了板子么,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你挨了板子就是我挨了板子,”贺一九阴着一张脸,正在生闷气,“一天没见就成这样了,他要打你就给他打啊,你怎么这么窝囊呢。”
“不是你让我忍着点么?”
“也没让你忍到这份上!”贺一九怒喝出声,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把韩琅往怀里一塞,讷讷道,“抱歉,我不是跟你发脾气,我就是心里窝火。”
韩琅坐起来叹了口气,因为碰了伤处还“嘶嘶”地抽了两声:“没事,小伤罢了。”
贺一九知道韩琅八成会拒绝,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给他点教训,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韩琅果然摇头:“何必这么睚眦必报的,都说了,小事而已。”
说实在的,他今天被不少人关心过了,但是谁的关心都比不上贺一九。不管能不能做,只要对方有替他出头的意思,那他也满足了。
贺一九揉了揉他的肩膀,顺带帮他把一撮碎发别到耳后:“我怕你傻不拉几的,让他觉得你是软柿子,好捏。”
韩琅没好气道:“你认识我这么久了,哪次见我毫无来由的被人欺负,还不知道还手?”
贺一九干笑一声:“你人这么好,怕你被人算计嘛。”
“行行行,”韩琅无奈地伸出手让他打住,“这仕途是我自己要走的,遇到的事我也自己解决,你别插手。”
贺一九只得尊重他的意愿,嘴上答应,心里却另有想法:不管怎么说,他就是见不得韩琅受一点委屈,这笔账先记下了,姓袁的,呸,非收拾死这家伙。
轿子停下,贺一九以韩琅有伤在身为由,非要抱他下轿,被韩琅几下就闪了过去。本来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了,没想到家门口站了一个熟人,是两人见过几次的赵王的部下。
“大人有要事与二位商量,”那人躬身道,“还请二位即刻赶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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