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王爷,找人从来不问对方意愿。》し他派来的部下不由分说就把两人拽上马车颠簸一夜,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直接把他们带到赵王府里,给了两碗热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一九早就想骂娘了,一直忍着,韩琅的脸色也不大好。两人在赵王府中坐到巳时,赵王本人才姗姗来迟,笑着解释道:“早朝之后还有其他事务,耽搁了一会儿,两位辛苦。”
韩琅干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
本来韩琅才是两人之中不擅客套的那个,可惜贺一九看赵王不顺眼,说话难免呛声,所以只能由他来应付场面。
“朝中政事忙乱,现在正在为是否出兵西戎争执不休,”赵王接过丫鬟端来的茶,一口喝干,“大臣们分化明显,主战和主和的争执了一早上也没个结果。--对了,二位关心政事么?”
“这……”韩琅略显犹豫。这时贺一九抢先答道:“在下和韩公子都是糊涂百姓,这朝中事务,实在不甚了解。”
赵王淡然一笑:“京城里早就传开了,知道一些倒也无妨。也罢,时辰不早了,还是来谈谈正事吧。”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和两人话家常,这看似毫无来由的一番话,恐怕另有深意。韩琅和贺一九都是聪明人,互望一眼,并未接话。赵王对他们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捻着下颚长须,悠然道:“近日有一批贡物即将经过安平,内有外族的进贡的玳瑁、犀角、珍珠等物,其中一株‘石玉兰’乃三彩翡翠所雕,极其精致。圣上早已期盼已久,就等贡物入京的一日。”
韩琅不解:“赵王殿下的意思是……”
“这‘石玉兰’是圣上喜爱之物,若有损伤,必然龙颜大怒。贡物会在安平停留三日,据我所知,已有人盯上‘石玉兰’,打算趁贡物即将到达京城、守卫松懈大意之时下手。”
“是何许人物,竟如此大胆?”
“主谋并非江湖中人,”赵王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便不再继续,“总之,贡物后天到达,劳烦二位多加留意。”
贺一九沉默到这时才开口:“贡物一向戒备森严,我们两个平凡百姓,哪能插手?”
赵王轻笑:“本王信任二位的实力。”
两人沉默,赵王看他们心存疑惑,便解释道:“本王身边总有些鼠辈探头探脑,实在劳神。此次也是不得已之举,两位的身份目前还未暴露,只能劳烦二位帮本王一次了。”
说白了,就是他身边有眼线盯着,腾不出手去管这贡物。韩琅和贺一九既然答应帮他做事,那就得派上用场。谈话至此,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更不可能拒绝。赵王差人送他们出去,临走前再三强调:“不可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切记。”
两人应下,接着便躬身道别。外头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赵王府戒备森严,两人总怕隔墙有耳,一路上连话都不太敢说。直到出了大门,搭上马车走到大街上,他们才稍稍松懈下来。贺一九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这就给我们找上事来了。”
韩琅更担心新来那个袁县令,自己协助赵王,必定是暗地里帮的,赵王也三分五次勒令他不可以向外人提及。那么在这个专门挑刺的袁县令眼里,自己肯定又要“玩忽职守”、“屡次失踪”了。唉,真是倒霉事凑一起,喝凉水都塞牙。
贺一九一眼就看出他在烦恼什么,伸出手把人勾到自己臂弯里,安慰道:“没事,你只管应付那个新来的烦人鬼,贡品什么的,我想办法去看着就好了。”
韩琅点点头,轻叹一声道:“也不知道赵王殿下这次是何意……为何让我们两人参与这护卫贡品的行当,莫非这与……那个有关?”
他说的“那个”,自然是赵王提防贤王一事。贺一九低低地“嗯”了一声,小声道:“之前他还和我们暗示朝中政事,此事恐怕不简单。他不和我们细说,我们就小心一些,当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韩琅好歹和官场打过交道,自然会懂,贺一九也是通透之人,想一想自然就明白大概。赵王吩咐一件事还得把他们从安平一直叫过来,估计也是怕有眼线窃听,这么一想,贺一九觉得自己身边也不安全了,搞不好真有什么人盯着呢。
唉,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马车一路颠簸,很快驶出城门。韩琅百无聊赖地拄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田埂上吹来一阵又一阵的草木清香,冲淡了胸中的烦闷之情。正值渔季,运送鲜鱼的货车在这官道上也时常能看见,车上鳞光闪闪,整条道上都隐隐约约泛着一股水腥气。
韩琅一面琢磨着赵王的话,一面打量着外头川流不息的车马。忽然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影从一辆鱼车附近晃过,背影很是眼熟。
“咦?”
贺一九听他出声,也凑过来看,可什么也没看见:“怎么了?”
“没怎么,”韩琅困惑道,“好像看见个熟人,但是又找不着了。”
“谁啊?”
“没看清,有点像孝生。”
“噗嗤,那算了。”
这一来一去的功夫,一天就过去了。那车夫也是赵王的部下,两人回到家,他立刻从车上拿了一盒东西塞到他们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人进屋一看,果然是满满当当一叠银票,看来这就是赵王给的赏赐了。
贺一九哼笑一声道:“溜得真快。这赏钱让人卖命手段,真是让人自愧不如。”
收了钱,自然得好好办事。翌日韩琅就去打听情况,贡物经过安平,县衙肯定头一个知道。他不敢去打扰袁县令,直接找了记录文书的孟主薄。对方一如既往地热情,当即道:“知道啊,但那是朝廷贡物,指明不让他人插手,免得节外生枝。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琅搪塞道:“毕竟是重要的东西,怕有闪失。”
孟主薄笑得挺和蔼:“怎么会呢,这里是安平,京城近郊,天子脚下,贡物到了这儿就和进了皇宫差不多,从来没出过事。”
见韩琅不答,他又补充道:“行了,你没必要管这个。说起来昨日你去哪儿了?一整天没见你,当心袁大人又发火。”
韩琅神情略显焦躁,心中更是憋闷:“遇到些躲不开的要紧事,我这就去和袁大人赔罪。”
“唉,你这孩子,”孟主薄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我陪你去吧,帮你说两句好话。”
然而孟主薄的相助并没有给韩琅带来太好的结果,袁县令再度大发雷霆,将一桌公文直接甩到了他的脸上。他跪下请罪,孟主薄也反反复复帮他开脱,袁县令吼了半天也乏了,端起茶杯啜了几口,冷冷道:“我瞧,你压根儿没长记性!”
“哎呀,消消气,消消气,”孟主薄忙劝道,“韩公子是家里有事脱不开身,谁没个这种时候呢?而且他把手底下那些个捕快管教得可好了,就算他不在,他们也分工有序,井井有条。他就出去一天两天的,真碍不到什么事。”
“那也不代表他可以空占着职位而不做事,吃空饷!”
“好啦,有你这么一训,韩公子铁定是不会再犯了。韩公子,你说是不?”
韩琅急忙点头:“再不敢犯。”
袁县令哼了一声,一双狠戾的眼睛死死瞪着韩琅,依旧不肯轻饶他。韩琅心中早已怨声载道,眼前这个姓袁的家伙,摆明了就是看自己不顺眼。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了?这么一想,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无辜被人怨恨的痛苦,忍不住在心中嘲讽自己道:“你看吧,不管你如何问心无愧,总有人莫名其妙地恨你怨你拿你出气。然而你除了忍着,还能做什么?”
眼下,袁县令绷着腰端坐在椅子上,藐视的目光扫过他周身,令他有种无所遁形的紧张。这县令到底对他有什么意见?不会是姚七弄来的吧。接着他又打消了这念头:想什么呢,至于么?
他胡思乱想,以至于没听到袁县令让他退下,还是孟主薄拽着他出去的。两人站在院子里,孟主薄语重心长地拉着他,又是一番劝,说的不外乎都是忍一时风平浪静,别老犯倔,别和袁县令对着干。他可能把韩琅昨日的行为理解为对袁县令心怀不满,故意消失一日以示抗争,但韩琅自己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一阵湿润的凉风袭来,韩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孟主薄也困惑地望一望天,喃喃道:“大热天的,怎么又要下雨了,天变的比翻书还快啊……”
不到两个时辰,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
夏季的暴雨来势汹汹,犹如天漏一般。雷声连绵不绝,闪电接二连三撕开天空,街上全是惊慌失措的躲雨的人群。竹贞坐在茶馆二层的隔间,看着外面的路人举着一切可以遮雨的杂物在路上狂奔,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泥土被雨水浸润,顿时弥漫出一股湿漉漉的清香。他身侧的窗子正对一株高大的白桦,绿油油的枝叶遮天蔽日,几乎挡住了整个窗口。雨水一浇,树上“唰唰”地落叶,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忍不住蹙眉,暗道一声:“好苦。”
“喝什么茶,喝得不就是草叶子和泥土的腥气么。”
前些天他还这么数落阮平,阮平自己喝刚打上来的井水,然后给他泡茶,他就这么埋怨对方。阮平还是那副听不懂的模样,也不管他在说什么,照样把茶杯放在他跟前,反复打手势催促他喝下去。
很多时候,竹贞觉得他是装的。
这男人太古怪了,到底是天生蠢笨,还是大智若愚,让他难以看透。
说实在的,他几乎已经习惯了阮平在身边的日子。那人总是不请自来,待好几天才走。纵使有些时候阮平没有出现,石龙子和银鼠这俩烦人的小妖精也会找各种借口缠上竹贞,要他陪着一起到林子里去。美其名曰“想阮大哥了”,其实就是去蹭吃蹭玩。
久而久之,就把两人的关系拉亲近了。而且阮平这人相当知趣,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反正也没法说。竹贞身份特殊,一身血债,他也毫不在意。有些时候,这种关系甚至让竹贞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他不知道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因为无法掌控,所以令人烦忧。
淅淅沥沥的阵雨还在不停的下,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偶尔能看到一两顶轿子经过,顶上积满雨水,泛出白晃晃的水光。竹贞合上眼眸,右手在左手虎口处反复揉捏,感到心中的焦虑仍然没有褪去的迹象。好在比起那些在世事之中挣扎的平民百姓,他作为刺客的思维要更加单纯:碍事的除去,利己的,留下。
阮平显然还在可留下的人当中。
忽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一顶低调但不失华丽的轿子,一个男人领着两个小厮从中走下,直接朝着茶楼走来。竹贞心中一凛,低下头,借着杯子的反光再次检查了自己的脸,确保易容完好。男人果然是朝他来的,径直走到他所在的隔间,朝他一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许久不见,”对方笑着开口,“近来可好?”
竹贞没有跟人客套的习惯,视线扫过男人之后继续打量四周。这是他的习惯,他必须判断男人带来多少人马,二楼、一楼,外加门外,有多少路径可供自己脱身?
男人见他不语,悠然道:“素闻阁下生性冷淡,不喜与人结交。许久不请阁下接活儿,倒是把规矩忘了。”
“上次被你背地里捅了一刀,那可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竹贞冷冷道,“若不是近日你再度派人纠缠于我,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跟前。”
“宝昌坝那次,是我唐突了,”对方呵呵笑道,“不过就是想试试阁下的身手罢了,当初说好的报酬,后来不是也一分不少的送给阁下了?”
竹贞不想和他废话,直接道:“想做生意,便要拿出做生意的样子,你纠缠竹某许久,也该是时候一显真容了吧?”
对方打开一把文人扇,慢条斯理地摇着:“阁下也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吧?”
竹贞并不答话,眼眸里杀意渐盛。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还是那男人松了口:“也罢,也罢,即便我不说,你也有的是办法知道。--我是京城商贾,唤我姚七便是。”
竹贞冷冷一笑:“七王爷。”
“哎哟,江湖人当真快言快语,”对方比了个投降的姿势,皮笑肉不笑道,“总而言之,我的诚意是到了,这回还有一事要麻烦阁下。”
“说来听听。”
竹贞神色傲然,却依旧没有激怒这个锦衣玉食的王爷,只见对方慢悠悠摇了摇扇子,缓缓道:“近日有一批贡物经过安平,我要你取来其中一件,‘石玉兰’。”
竹贞面色未改:“报酬?”
“五百两。”
竹贞嗤笑一声:“光是钱,没意思。”
他是真心不想接这人的生意,自然要百般刁难。可对方就好像早就知晓他在想什么,平静道:“还有宫中秘宝,一盒昆仑进贡的紫玉丹,可治多种痼疾,尤其是……哑疾。”
竹贞浑身一震,一手按在桌上,一手藏于身后。他并未明显地露出惊慌,眼眸眯起,袖中毒镖犹如毒蛇吐着信子,随时都有可能撕开姚七的咽喉。
“你还知道多少?”竹贞的话语冻若寒冰,不带一丝感情。
姚七继续摇扇微笑:“我知道的,定然比你想象中多。阁下好好考虑,这绝不是亏本的生意。”
竹贞心绪纷乱。从一开始自己就暴露了,从宝昌坝之前,这人恐怕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怎么办?不论这生意接还是不接,自己和阮平已经暴露在了危险之中,只怕会惹祸上身。他竹贞不怕死,但也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搅入他人的阴谋而死。
到底还是连累阮平了。明明只是一介村夫,却因为自己,被这种毒蝎一般的人物盯上。或许正如姚七所言,顺着他的意愿办事,恐怕对自己和阮平才是最好。
“可以,我接下了。”
姚七离开以后,他才如释重负一般坐回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其实他可以不管姚七的威胁,不理会所谓的紫玉丹,在他自身安危受到威胁的这一刻,他就应该立刻消失在这里,去远离皇城的偏远之地躲上几年,日子照样一如既往的过下去。可他……可他听到哑疾那两个字时,心脏就被死死揪紧了。
他放不下阮平。
“七王爷啊七王爷,”他在心中狠狠骂道,“你实在够狠,你一眼就看穿我的把柄,然后牢牢地捏住了。”
雨意渐弱,他离开茶楼,连伞也没撑,就这么心事重重地走进雨幕之中。水珠子顺着发鬓滚落,流至下颚,再跌入地面,溅起微小的一朵水花。忽然头顶上的雨水消失了,他以为雨停,一抬头,却对上一面宽大的伞沿。
阮平站在他身边。
“我易了容,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苦笑道。然而阮平不答话,抚着他的肩膀,把他往纸伞中心拉了拉。
“唉,算了。”
心里好似被谁给揪了一下,有些痒,还有股罕见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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