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回到安平,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几乎是眨眼功夫,夏日的暑热就消退了。
八月底,丹桂飘香,空气里细若游丝地飘来一股甜腻腻的气味。城门刚开两人就驾车走了进去,一路上话不多,好不容易回家的兴奋劲儿似乎也跟上了夏季的脚步,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上还是老样子,至多能看见几家眼生的店铺。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虽没有一个眼熟的,但远处墙边站着的一个衙役却是熟面孔。韩琅驾着马车匆匆经过,他没来得及和那人打招呼,只来得及瞥上一眼,视线就落进了陌生的人群里。
两人直奔家中,贺一九刚一下车就觉察一道警惕的视线,邻居赵大娘正怀疑地打量着他,一副“这小子怎么又回来了”的脸色。然而韩琅紧随其后,立刻让赵大娘换上了一张笑脸:“老天爷啊韩县韩公子一个多月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说罢就把韩琅拽过去好一通寒暄,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说以为他不回来了。赵大娘从小看着他长大,早就亲如父母,韩琅挠着头说遇到点事所以走得比较远,赵大娘立刻凌厉地横了不远处的贺一九一眼,拉着韩琅低声道:“不会是被那家伙牵累了吧”
韩琅哭笑不得地想:明明是我牵累他。
赵大娘一如既往的热情,街坊们的消息更是无比灵通,不出一刻钟,街上所有认识韩琅的、现在没什么事要忙的人全围过来了。大家七嘴八舌问他去了何处,开酒楼的那位更是要叫他进去喝一坛来接风洗尘。韩琅心中的惶惑被来自街坊的关切洗刷得七七八八,一面回答着各种问题,一面露出了今天以来第一个开怀的畅笑。
可打听到安平最近的情况时,他却笑不出来了。
被革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改不了了。就他离开的这一个多月,新的县尉都上了任,显然是没他搀和的份儿。趾高气昂的袁县令还在,他治理这个县城不但不比钱县令好多少,反而更糟。他本就是靠着韩老爷相助,破了大案,才被调职到此。其实这人根本没多少本事,就知道摆架子,正权威,现在才干了几天就原形毕露,大肆实行苛政,弄得民间怨声载道,甚至开始怀念之前懒散的钱县令来。
韩琅却顾不得管这么多了,心里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他被革职,等于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被记上了一笔案底,以后还想为官就很难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做这行,回来的路上和贺一九商量过,对方说一切都听他的。“就算你吃不了公饷,那就跟我摆摊去吧,有你这么一个厉害天师在,还怕没饭吃”
韩琅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贺一九就不开玩笑了,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捋了捋他的后颈:“瞎想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韩琅心想我又不是姑娘家,哪能让男人养着。贺一九便亲亲他的额头:“先回去再说吧。”
如今已经回来了,前路却依旧渺茫。和街坊邻居寒暄完,他回到家的时候,贺一九已把被韩家人翻乱的屋子收拾妥当,正要张罗午饭的事。看韩琅心事重重地回来,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况不乐观”
“嗯,”韩琅叹了口气,“新县尉都来了,姓袁的稳坐县令宝座,事业蒸蒸日上。”
贺一九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姓袁的是只身上任,老家不在这里”
“对,他老家还在南方,偶尔书信往来,”韩琅说着,困惑地望了贺一九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贺一九笑笑:“随便问问。”
午饭过后,韩琅决定把沈明归送的马车和马匹牵去卖掉,他和贺一九没必要用马车出行,更没地方喂养马匹,索性换些银钱度日。贺一九则说要去看看他的老地盘,晚饭不一定回来了。
这一去真的持续到了午夜,贺一九回来时韩琅又感觉到了戾气,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大半年前的那个晚上,贺一九收拾了一堆叛徒,满身戾气地回家,然后直接爬到了他的床上。
如今却不太一样,一进门贺一九就把衣服脱了,赤条条地往韩琅被窝里钻。韩琅不用想也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看他身上没有新伤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两人并肩躺在一处,贺一九伸了一只手勾着韩琅胳膊,停顿了许久才道:“兔崽子们又不服管教了。”
韩琅觉得他这话有股子深闺怨妇的味儿,忍不住扑哧一笑:“被你教训了”
“踹了两个帮,干掉了一个蛇头子,”说着,他翻了个身,鼻息正吹到韩琅耳朵里,“没事儿,三五天就搞定了。”
韩琅知道他怕自己担心,抿了抿嘴唇,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还是县尉时,见过几次。”
“什么”
“各种抢地盘、斗殴、抢生意,你死我活。”
“”
“官府对这种事,想起来就管一管,想不起来就搁置着。袁县令这回是别有目的,但万一什么时候他又起了念头怎么办”
贺一九翻身凝视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良久之后,才开口回答:“我也想过要不要不干这差事了。”
韩琅立马转头望着他。
“现在不行,我在安平的名声太响了,新仇旧怨堆得跟小山似的,如果我不回去弄死他们,他们也会找上门来的。”
韩琅嗯了一声,他想到贺一九总说无条件的支持自己,顿时觉得自己这么要求会不会有些自私:“你是真心愿意过这种日子么”
“早习惯了,改不过来而已,”贺一九无奈一笑,“我从来就不是个正经人,没指望从良了,你瞧你那些街坊邻居不是至今都在戒备我”
他说得轻松,但韩琅听出了一丝酸苦。他跟着贺一九笑笑,心里长叹一声也罢,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而已。
“如果有一天,”沉默许久之后,贺一九忽然道,“我们在哪儿都混不下去了,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可好”
“隐居”韩琅眨了眨眼,显得觉得贺一九会有这种念头,令他很意外。
“是啊,”贺一九淡然一笑,“你觉得呢”
韩琅想了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以,不过混不下去什么的也太落魄了,不说好话。”
贺一九嘿嘿笑:“好好,那就是我们不想住在城里的时候。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找个幽静的小村子,我打猎你做饭,我种田你织衣,多好。”
韩琅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你去织衣”
贺一九大笑:“也对,你做饭我也不敢吃,谁知道熟了没,哈哈哈哈”
第二天清晨醒后,韩琅闻着若有若无的早饭香气,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果然哪里都比不上家里舒服,尤其洗漱完毕,他在桌前坐下以后,贺一九端着盘子走过来,东西一放就来了一个热切的深吻。
美好的早晨。
可之后不用去县衙了,韩琅就开始无所事事。贺一九已经出门,他在家中没什么事做,出去一转悠,正好碰见林孝生正要出去。两人打了个照面,对方见他出现也没露出太热情的反应,就点了点头道:“回来了”
“许久不见。”
两人没多说什么,相互打了招呼就错身而过。韩琅发现林孝生似乎心不在焉,也不太有精神,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无聊的一天结束,贺一九又是深夜才回来,带了一身的戾气。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韩琅的生活更是百无聊赖,在家里翻翻书,发发呆,出门帮邻里之间干点杂活。第三天他挨不住了,想陪贺一九出去,对方却坚持拒绝:“这种事你千万别做,让人知道了,毁你一辈子前途的。”
然后又把韩琅塞回家里好一通安抚:“没事的,再过几天就结束了。”
韩琅闷闷不乐,研墨展纸,临了几行荒山流的符篆,又觉得兴致缺缺。外头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街上几棵桂花全开了,四处都是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他趴在窗前的树荫里发呆,看到外面有个穿县尉服的陌生人在巡逻,想上去打个招呼,又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这时,对门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到林孝生背着一个包袱从屋里出来,蹙着眉,锁了门就匆匆往外走。长期办案的直觉让韩琅起了疑心,再联系起昨日林孝生古怪的表情,他顿时断定对方遇到了麻烦事。眼看着林孝生快步消失在街角,韩琅也出了屋子,狐疑地往对门的窗子里瞟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吃惊不小,屋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再向周围邻居打听,他们说这货郎最近很少回来,现在可能是不住了。
林孝生要走
如果是平日,韩琅最多郁闷他要走却不和自己打招呼,心中有几分不快。可之前他看林孝生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可一个货郎能遇到什么韩琅想不通,再细细一盘算,他心中更是觉得不对劲:林孝生举止可疑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他没往心里去,如今却怎么都难以忽视了。
你也是太闲了。他暗暗埋怨自己。又想多管闲事。
好歹是认识许久的朋友,总该关心关心他要去哪儿吧。韩琅用这个理由安抚自己。幸亏林孝生没走远,他一路打听着追出城外,看见对方闪身走入一条田间小径,韩琅喊了他一声,险些被迎面吹来的秋风呛住,然而他却没有回头。
没听到
韩琅快步追上前,也跃入密密实实的庄稼地里。庄稼长得比人还高,满目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晃得人眼花缭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木气息,混着雨水的湿气,最后变成了一股诡谲的甜腥味。韩琅又唤了一声林孝生的名字,仍是无人回应。
庄稼太密了,转个身的功夫都能碰倒一片,柔韧的茎秆弯曲后又弹回笔直,反而磕得手肘生痛。他双手伸向前方,拨开庄稼艰难地一步步前进,比逆流而上还要困难。明明看见林孝生进了这里,怎么转瞬就不见了,莫非这人是鬼,能凭空消失不成
犹疑不定间,他忽然敏锐地觉察背后刮来一阵轻风,身子本能地转了一半,脖颈一凉,立刻被人抵住。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畔,此刻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为何跟着我”
韩琅几乎脱口而出的“孝生”又咽了回去,脑子飞快地运转,他已经明白过来两人的处境不同以往一个货郎为何会用利器抵在他的脖子上,就他的余光所看到的,对方用的是一柄袖剑,刺客专用的袖剑。
看来自己是看走了眼了。
“你的目标是我”韩琅只吐出了这六个字,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冷静得可怕。
林孝生似乎没想到韩琅是这种反应,一时未作反应。正当这时,对方身躯一扭,一股怪异的阴寒之气突然扑面而来。林孝生本能退避,放松了力道,韩琅趁机挣脱,“噌”地一声,许久未能见光的凤不言出鞘了。
林孝生自然也不是武功平平之人,就这瞬息功夫已跃至一步开外,手中毒镖一字排开,正对着韩琅周身要害。韩琅同样不甘示弱,短剑指着林孝生的脖子,却听到对方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你觉得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毒镖快”
韩琅挤出一个笑来:“那你觉得,阔别多日,我还是那个只会剑术的平凡县尉”
林孝生脸色一沉,他想到刚才韩琅身上那股阴寒之气,似乎不是武者的内力,令他倍感陌生。看来韩琅已不可同日而语了,这令林孝生不禁掂量起目前的处境来。
显然短时间内不可能赶走韩琅,也无法再向宝昌坝那次一样轻而易举地迷昏他。倒是不怕与韩琅决斗,是怕被韩琅吸引了注意力,反而被一些别的家伙偷袭。韩琅的为人他是知道的,那么此时此刻,在双方都已经撕破脸的情况下,自己是向韩琅解释清楚,还是趁早跑路
他选择了后者。
轰然巨响,接着是浓烟滚滚。林孝生趁机抽身急退,掉头就跑。白白浪费了一颗。他心里暗骂。他以为这样就能甩脱韩琅了,然而黑烟之中突然窜出一条银灰色的东西,如同毒蛇一般直扑过来,刚碰到林孝生就伸出几段,绳索般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烟雾散去,韩琅的双手在胸前维持着结印的动作,曾经韩老爷子对他用过这种法术,没想到他学会以后,第一个对付的人却是昔日好友。
说不定,是自以为的好友。
“不把事情问清楚,我是不会放你走了,”韩琅挑了挑眉,再一看对方手里的毒镖,心里顿时明白了大概,“潜伏在这里也有一年了吧,宝昌坝时还对我下手,你到底是何企图,竹贞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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