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平正在屋内替竹贞包扎伤口,有几处皮外伤渗了不少血,把衣物都粘在皮肤上。qiuxiaoshuo.com阮平看起来不敢太用力,只能先把衣服剪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粘在伤口上的布片。韩琅看着就觉得疼,而且竹贞是新伤叠旧伤,看来最近已经不止一次和敌人恶战了。但是不论揭开碎布也好,往伤口上抹酒液擦拭也好,竹贞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好似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上身衣服一除,韩琅才发现竹贞看起来比想象中还瘦小,像个十岁成年不久的男孩。这让韩琅不禁怀疑起竹贞的真实年龄,他张口一问,竹贞翻了个白眼:“二十三。”
韩琅咋舌。果然刺客看起来都很瘦小,但这身躯之下的爆发力,可不容小觑。
“江湖上那些传言是真的么”韩琅试图打听竹贞的身世,“你生在刺客世家,和你叫同一个名号的有十几人。”
“没有,就我一个,”竹贞换了个姿势,好像有些抗拒阮平,但对方完全不给他躲开的机会,“刺客世家倒是真的,不过我家已经死绝了。”
“林孝生和竹贞,哪个才是你的本名”
竹贞嘴角抽了抽:“都不是,我没有名字。”
韩琅问了不少问题,像审讯似的,竹贞烦不胜烦,但是又甩不开他。何况平心而论,他觉得目前的处境,的确需要韩琅和贺一九这两个助力。当然他绝不会承认他们有朋友之类的关系,就是助力而已,大家各取所需。
“我欠你一个人情,”竹贞不情不愿地咕哝道,“以后你有想要的情报,想杀的人,来找我便是了。”
韩琅被他逗笑了,连阮平都跟着提了提嘴角。竹贞转过头去不理他们两个,韩琅无奈地摇摇头,心想就算纵使身份换了,这人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这里头更让他担心的是阮平。
包扎好伤口,竹贞就出门查看四周了。贺一九处理完尸体,在院子里和石龙子打闹,故意给韩琅腾出谈话空间。木屋里只剩下韩琅和阮平两人,阮平提了水清洗绷带,眉头皱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到底是谁”
韩琅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阮平抬起头来,眸色渐深,神色似乎有些波动,转瞬即逝。
他装得很好。韩琅暗想,要不是如今他可能装不下去了,任何人都不会觉察。
“你武功不弱,刚才是你救了我。你相当从容淡定,面对生杀场面也波澜不惊,绝非泛泛之辈。你一直躲在深山老林中与动物为伍,哪怕刚才也待在屋子里不肯参战,应当是担心身份的泄露。”
阮平继续不动神色地望着他。
韩琅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我能不能做一个大胆的猜测外面的敌人,是冲你来的。”
对方停下动作,一双冷峻的眼睛正正地望着韩琅,韩琅心道自己果然猜中了,可阮平不露出别的反应,他有些无措,不知道这场谈话该怎么继续。
一时无人言语,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洒进屋子,外头传来贺一九的狞笑声,外加石龙子的哇哇怪叫。不知过了多久,阮平才转正了身子,默默平视着韩琅。韩琅以为对方要取来纸笔与自己谈话,没想到对方嘴唇轻启,竟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嗓音:
“韩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你能说话”韩琅的震惊完全写在脸上,这太出人意料了,这人既然能开口,那为何要一直装一个哑巴。
“最近才恢复的。”那人平静地起身,给韩琅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了他对面,“瞒了你们这么久,我也心怀歉意。”
韩琅怀疑地看着他,见阮平神情镇定而且威严,仿佛早有准备,于是他只能重复之前的问话:“你到底是谁”
“一年前,我是巽风楼的掌门。”
阮平的声音里仿佛蕴含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能让人渐渐平静下来,安心听他讲话话。“阮平”就是他的真名,他在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之中度过了叱咤风云的十余年,直到去年夏天,巽风楼的某个堂主觊觎掌门之位,率领一部分弟子谋反。阮平被人陷害,身中剧毒,历经九死一生后逃了出来,就躲在这座山内。
为了隐藏身份,他里里外外彻底变成一个农夫,过上了隐居生活。那毒素一直在他体内,让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无法说话。除了部分心腹,没有人直到他的身份,他也一直和那些心腹保持联系,暗中操控巽风楼的一切。换句话说,巽风楼仍然是他的,那个谋反者即使自以为害死了阮平,但依旧没能手握大权,坐上掌门之位。
为了解毒,也为了安全起见,他一直躲在这山中,直至今日。阮平说,这相当难缠,只能慢慢以内力逼出,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可能需要五六年才能恢复声音,但竹贞帮了他一个大忙,替他拿到了宫中才有的秘宝一盒昆仑进贡的紫玉丹。
“我很意外,他竟然真的会答应。”
“他”指的就是自然竹贞。
世间没有秘密能瞒过巽风楼,阮平知道七王爷打算与竹贞交易,但竹贞真的同意了。
“他挺笨的,不通人情世故,”阮平摇头道,但脸上分明带着一丝令韩琅疑惑的宠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阮平说到这里时,表情十分复杂,他这人,给人的印象本就是沉熟稳重,凡事都波澜不惊的模样。可一旦提及竹贞,韩琅便发现他的表情变了,变成了一种罕见的和善、亲昵、甚至是纵容,如同一对吃饱喝足的野兽,其中一方懒洋洋地卧在地上,任由另一方在身上嬉闹。
他见过这种表情,每次他使了什么性子,贺一九就会露出这副模样。但阮平不同,他的眼神还有一起迷惘,仿佛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怎么做。
韩琅觉得自己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对他”
阮平淡然作答:“或许已经和外面那个男人对你一样。”
韩琅不做声了,只听阮平继续开了口。他说他早就派人调查过竹贞,所以竹贞做什么他都清楚,一开始他对这个稀里糊涂闯过来的小刺客只有些好奇,后来渐渐开始保护他,最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云海山庄那次事件,之所以有巽风楼出面,是他怕竹贞应付不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方圆。韩琅听到这里无奈地挠了挠头,叹道:“那我们还是沾了竹贞的光了。”
至于这一次,事态已有些麻烦。那个谋反者又行动了,他已知晓阮平并没有死,只是躲在了某处。他成功瞒住了阮平的眼线,私底下联系了竹贞,假意委托他调查前任巽风楼掌门,实则借竹贞之手引阮平出面。
竹贞照做了,他虽不擅长与人来往,但窃取情报的本事却是一流。不但谋反者低估了他,阮平也低估了他,他顺着谋反者所给的提示,一路顺藤摸瓜,竟然真的查到了很大一部分真相。
这时他彷徨了,他已隐约得知阮平的身份,知道有人要害他。他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委托,作为一个刺客,他第一次生出了违背委托人的念头。
后来就像竹贞所说的,他拒绝了委托,结果被谋反者追杀。他想远走高飞,又被韩琅觉察,最终他只能带着韩琅到阮平这里来避难,才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
韩琅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离家的这一个多月,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所以,竹贞也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阮平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但他一直不敢和我摊牌,想必是还没想好怎么接受。”
韩琅仔细回想竹贞昨日和今日的举动,发现他的确有故意疏远阮平的迹象,但他做得不够,与其说是怀疑身份,更像在闹别扭。真是好险啊,韩琅心道,如果之前没有发觉竹贞的异常,哪怕是晚回家一天,如今的后果会不会更可怕
“他能回来倒好,”阮平端起杯子抿了口水,再度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他已下定决心不再见我,还在烦恼到时候是亲自去找他,还是派人暗中保护。没想到你帮了他一把,他把你带过来了,我还得谢谢你才成。”
韩琅心想这事情一团乱麻,好不容易理到现在,居然变成要谢谢自己了。这时阮平又道:“刚才帮你那一次,已经暴露了我的位置。我的人下午就到,想必他们的人明日也会再度上山,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你们不必参与这件事,今天傍晚,我送你们离开。”
韩琅不肯,一定要留下来帮忙。这时对方板起脸来,正色道:“不,我不想牵连无关之人下水。这是我和竹贞的事,让我们自己解决。”
“何况巽风楼有许多秘密,也不便让外人知晓。你尽管放心,此战我已做好准备,不会再给他们偷袭的机会。”
韩琅心想竹贞就不算是外人了么可阮平心意已决,无论韩琅如何劝说,都不肯再接受他们帮忙。再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韩琅也只能暂且放下悬着的一颗心,答应了一声:“好吧。”
说到这里,竹贞忽然推门进来,面对张口说话的阮平,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微微挑了挑眉道:“原来你声音是这样子。”
说罢,他就去一旁擦拭暗器去了。
阮平也闭上了嘴,一言不发。韩琅感觉到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弥漫,这两人的眼神交错似乎都藏着千言万语,但又始终不肯开口。为了不打扰这两个人,他转身溜出了屋子,看到石龙子已经蜷成一团躲到了树上,贺一九懒洋洋地倚在篱笆旁边,手里拿这个酒葫芦,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
“来点”他冲韩琅招了招手。
韩琅接到手里,一口闷下。原来里头只是清水,可也险些把他呛着。
“问清楚了”
“嗯,”韩琅点点头,把事情扼要说了大概,“他让我们傍晚就走。”
贺一九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自己门派内斗的丢脸事,哪能让别人搀和”
韩琅想起贺一九瞒着他,在城外发生一场恶战的事,忍不住斜他一眼:“你这是见外你知道么”
贺一九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你放心不下。这样吧,我们假装离开,然后躲在暗处看着不就行了说实在的,我还真不觉得光我们两个人,能帮到他们多点事。”
韩琅没好气道:“就你话多。”
午间阳光怡人,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热气。阮平的心腹一个个都到了,这间孤零零的木屋一下子就显得逼仄不堪,装不下这么多人,所有人都在院子里谈话。韩琅和贺一九不再参与,后者坐在石头上,非要把前者搂来自己腿上坐着。结果坐了不到两刻钟腿就麻了,嫌韩琅太重不够娇小,被韩琅用眼神狠狠甩了两耳光。
这回真变成局外人,看着他们忙碌,自己却轻松得如同在郊外踏青。两人趁机睡了一觉,要不是石龙子缠着要韩琅陪他玩,他们估计真能一觉睡到傍晚去。
“说说看,你想玩什么”贺一九把拳头拧得咔吧响,“别劳烦你韩大哥了,老子来陪你。”
石龙子吓得一溜烟跑了。
傍晚时分,两人被送下山,又找了个小路折回头来。结果两人重蹈覆辙,没了向导,他们又在林子里迷路了。等他们终于找到地方的时候,天边都露出黎明的光亮来。整个树林笼罩在湿漉漉的白雾里,他们找到隐蔽的地方躲好,发现战斗已接近尾声,真的没有他们什么事了。
倒在地上的大多都是敌方人马,竹贞和阮平并肩而立,极具默契地各自应战。最厉害的地方,是两人配合绝佳,但凡阮平急冲向前,竹贞必定能解决他背后的攻势。他们两个都是擅长远攻的,竹贞用毒镖,阮平用的是鹿角刀,两长十短,短的可当暗器,长的则在他手中使得排山倒海,带起的气旋犹如龙卷,另人无法靠近。
在阮平众多心腹的掩护下,这一仗看起来完全没有悬念。敌方已开始萌生退意,那个恐怕就是谋反者的锦衣人立在中央不知道咆哮着什么。下一刻,只见竹贞犹如鹰隼版掠上半空,眼眸中锋芒一闪,一个不大的匣子已经坠落在地上。
是身上最后一枚万仞斩,敌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银光暴涨,万千毒针细密入雨,铺天盖地地炸开。阮平忙叫自己人快退,竹贞落在他身边,将他往后拽了几步。只见漫天针雨席卷周围,构成一个十尺开外的巨大圆形,所至之处,石块都可以化作粉尘,人更是被绞成肉泥,浑身上下再无一处完整的地方。
鲜血四溅。
远处观战的贺一九都咋了咋舌道:“嚯,够恐怖。”
锦衣人倒地而亡,战局告一段落。韩琅看到阮平这方的人都欢呼起来,围着阮平说个不停。可竹贞已渐渐退到人群之后,似乎抽身打算离去。阮平一眼发现了异常,急忙推开他人冲上去拽他的手,竹贞则不知道说了什么,抽身离开,直接跃入密密层层的林木之中。
两人就这么分别了。
“我瞧,他们有好一阵子要磨喽,”贺一九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笑道,“走吧,该回去了。”
韩琅担忧地回望一眼,只见阮平虽然强颜欢笑,却难掩失落。“他们现在怎么办”
“管他哩,不过就是吵架而已。那个姓阮的是个木头脑袋,媳妇一直宠着还不够,适当放一放手,他才知道到底谁是最好的那个。”
韩琅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味儿:“你是想说,你就是这样把我弄到手的么”
贺一九知道说漏嘴了:“哎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琅你听我解释”
韩琅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将他甩开老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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