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口咬出了两道牙印,以至于傍晚他们去见于左书时,贺一九的侧脸还红着一块。韩琅一见到这模样就笑,一见到就笑,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屁孩似的,弄得贺一九想收拾他又舍不得,关键是看到韩琅的笑脸,他什么气都消了。
唉,自打搬来京城,就很少看到韩琅这么开心了。
两人赶到大理寺的时候,天已入夜。被门口的灯笼一衬,贺一九脸上的红痕愈发明显,于左书和他们说了几句视线就情不自禁地飘了过去,问道:“你脸怎么了”
“噢,逗猫的时候被猫咬了。”
于左书一脸困惑:“猫一般不咬人啊”
贺一九不怀好意地扫了韩琅一眼,后者面色淡然,好似没听见似的。
于左书说,茶叶罐、糖罐、橘皮等等这些可能下毒的东西暂时还没发现有毒。本来可以认定是丫鬟在茶壶里下毒,但洗茶水经过试验之后,同样排除了有毒的可能。
那案子就很蹊跷了,太傅分明是中毒,但他接触过的东西都没有下毒的迹象,唯一有过接触的丫鬟还被杖毙了。韩琅也把白天的调查告诉了于左书,后者略一沉吟,道:“如果一切属实,恐怕何氏的嫌疑极大。”
“但两种毒即便何氏是真凶之一,那应当还有一人也对太傅大人下了毒。”
于左书叹了一声:“案子复杂了。”
三人没商量出结果,看着天色不早了,贺一九就拉着韩琅找各种借口告辞回家。两人离开大理寺,才刚刚走到街对面,于左书就听到韩琅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声:“说什么被猫咬了你才是猫。”
贺一九当即大笑:“我不是猫,我是老虎啊,信不信我现在就吃了你”
韩琅没听出他语带双关,直接捣了他一肘子:“你这不要脸的。”
两人拉拉扯扯地走远了,夜里的街道几乎没人,贺一九便肆无忌惮地做了许多亲密动作。于左书远远看在眼里,眉头却越蹙越紧。
于左书不傻,这两人的关系早就知道了。但他以为他们也就是图个消遣,没想到这么久了还如胶似漆,尤其贺一九那家伙,简直旁若无人。他收韩琅做学徒本来就是赵王的意思,除了让韩琅帮他忙以外,也有监视韩琅的意图。赵王有提携韩琅的打算,但他反感贺一九和韩琅的这层关系。男风毕竟是歪门邪道,像这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可是会耽搁人一辈子前途的。
想到这里,于左书觉得还是应当和赵王商量一下,看要怎么办才好。他立刻起身出门,吩咐道:“备轿,赵王府。”
韩琅的脑袋被贺一九夹在腋下揉个不停,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跌跌撞撞回到家,前者才挣脱道:“行了别闹了,让人看见又要说闲话。”
“放心,咱们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咱们啊,”贺一九嘿嘿笑,“白天那么主动,不会是昨晚没要够吧”
韩琅用看流氓的眼神看着他:“你别得寸进尺,等会儿还有事要做呢。”
贺一九很快收起笑容,故作正经道:“夫人有什么安排”
韩琅被“夫人”二字刺得一哆嗦,怕自己好不容易维持的严肃被破坏了,赶紧稳住脸色:“陪我潜入太傅府,看看那几个人晚上有没有可疑举动。”
“遵命夫人。”
韩琅还是没绷住,笑了,笑完用膝盖朝着贺一九的屁股狠狠顶一下:“少废话,换衣服去。”
两人换上黑衣,投身入浓郁的夜色中。这种熟悉的感觉,让韩琅想起在安平时,他们为了查林家的案子,也用了这种不怎么入流的手段。不过京城的防守可比安平严密多了,两人走得很小心,有些实在避不开的守卫,只能由韩琅用些小法术了。
贺一九再度赞叹:“回了一趟老家,你可是厉害多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他心中早已怀着疑惑。他见过荒山流的法术,而且深受其害,但韩琅用的却不太相同。只不过贺一九不想逼问他,觉得到了合适的时候,韩琅应当会解释清楚的。
只要不影响两人的关系就行了,说来丢人,他贺一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韩琅离开他。
收回飘远的思绪,太傅府也已近在眼前。这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墙里点着星星点点的灯笼,照出一小片潮湿的夜雾。韩琅在彼此的额上各贴贴一张隐遁符,拉着贺一九快步潜入。符在眼前晃,老把视线挡住,贺一九又怕不小心碰掉了,嘀咕道:“还不如用轻功上房顶呢。”
韩琅斥责他:“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太傅府,护卫都是武功好手,就你这块头随便就被人看见了。”
贺一九愣了下,顿时哭笑不得。两人猫着腰一路前进,溜到五姨太房前,却见门口的烛光下站着另一个人,手里拿着把竹扇,气定神闲地摇着。
是太傅家的二少爷。
“杜姨,开开门吧。”他说,以韩琅和贺一九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贪婪和挖苦的笑容,仿佛志在必得一般。
“杜姨,你若不开,我可就进去了。”
他说得轻佻,脸上笑眯眯的,像个在大街上调戏女子的纨绔子弟。韩琅顿时心生鄙夷,原来这二少爷平日里的正经全是演出来给人看的,骨子里竟是这么个货色,连自己老爹娶的姨太太都不放过
大门仍然紧闭,杜氏仿佛不在屋中一般,始终没给出任何回应。正当这时,远处两个丫鬟提着灯笼快步走来,后头跟着气势汹汹的四姨太,她那尖声尖气的怒吼比她本人更快杀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你这败家子,怎么也被这骚狐狸迷上了”
说罢,她叫人把二少爷撵走,自己上去就碰碰砸门,五姨太一露面,她直接扇过去一耳光。两人大吵大闹起来,大半都是四姨太在骂。没多久大太太也被惊动了,这宅子里没有男主,她过来又争不过牙尖嘴利的四姨太,这里似乎完全成了四姨太撒泼的专场,至于杜氏,则一直躲在一边,未曾言语。
四姨太愈发嚣张,没人敢违逆她了,她登时去扯杜氏的衣服,说她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要让下人当场杖责她五十大板。仆役拦不住,大太太也故意不说话,就等着看杜氏名声扫地一般。
眼看着事态愈发不可收拾,韩琅躲在暗处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一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四姨太的手一碰到杜氏的胳膊,竟像是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接着露出惊恐的表情:
“妖、妖怪你做了什么”
一直看好戏的大太太终于开了口:“别演了,再演可就演砸了。”
四姨太见她不信,张口与她争辩。何氏微微一笑,又道:“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与其在这里声讨她,不如去问问你那宝贝儿子吧。”
说罢,她一摆手,领着下人离开了院子。四姨太站在院里,眼神中的怨愤几乎能化做实体,沉默许久后,她也一声不吭地瞪了杜氏一眼,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周围再度恢复寂静。
韩琅和贺一九大气不敢出,看事情终于收场,两人面面相觑,贺一九最先鄙夷地摇了摇头:“这家人,真是乱成一锅粥。”
韩琅也一脸哭笑不得。
看了一出好戏,可惜对查案也没多大帮助。不过杜氏的举动倒真是引人怀疑,四姨太碰到的时候,到底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真的在演戏
韩琅狐疑地回望院子,只见杜氏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灰,视线环绕周围,冷不丁和他打了个照面。韩琅脸色一变,感觉后背冷汗直冒,杜氏虽然表情不变,可那眼神分明就在与自己对视
他情不自禁地扯了扯贺一九的衣角,低声道:“她看到我们了”
符咒失效了
贺一九更是探身向前,像是要拦住那女子一般。然而不等他们有进一步反应,杜氏又收回视线,转身回屋了。原来是虚惊一场,两人不约而同地抚抚心口,松了口气。此时已接近子时,两人正打算折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屋门开启的“吱嘎”声,杜氏一人提着一盏灯笼,缓步走进院中。
“她要去哪儿”贺一九不禁开口问道。
韩琅摇头表示不知,对贺一九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两人自知此举有些冒险,但还是决定一路尾随杜氏。只见杜氏走到太傅府的大门前,两个值夜的看守像是完全觉察不到她的存在,任由她从眼皮子底下经过,走了出去。
“这女人果然有问题。”韩琅喃喃道。
像是要映衬他的话一般,杜氏越走越快,完全看不到她脚步的移动,仿佛她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漂浮。夜风把她的裙裾拉扯出一片花瓣似的形状,越飘越远,两人眼前的夜雾开始变得浓重,渐渐吞噬了女子的背影,只剩下一缕诡谲的花香。
贺一九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跟着她身上这股味道走,不会错的。
可就他们一抬脚的功夫,韩琅突然发现,四周的景象有点不对劲。他们刚才明明走在街道上,两侧的房屋里还有灯光,远处还能听见巡夜守卫的脚步声。可如今四周一片昏黑,脚下踩的不知何时变成了泥泞的黄土,凝神一看,周围摇曳的不再是店铺的幌子,而是某些植物宽厚的树叶。
“这是哪里”
贺一九也觉察了异状,露出惊讶之色。浓雾之中,最多只能看清面前五丈的地面,但他们明显已不在城中,而是身处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这怎么可能呢离开太傅府还不到一刻钟,再快的脚程也不可能瞬间到达这里,韩琅几乎是毫不犹豫道:“是幻阵。”
贺一九暗暗骂了一句,又道:“如何破解”
“找阵眼。”
理论上的确如此,但如今谁也不知道阵眼会是什么模样。杜氏已经完全消失了,两人肯定就是她故意把他们引入幻阵,这人道行不浅,恐怕不好对付。
夜风徐来,四周幽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仍然漂浮着一缕游丝般的花香,断断续续,总在不经意间渗入鼻腔,可仔细去寻找时,它又随风消隐了。
韩琅念起护身咒,一抹如墨般漆黑的影子在他指尖浮现,分作两股,绕着两人转了几个圈就消失不见。贺一九试图说点什么缓和紧张的气氛,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别人的咒文都是金色的,你的怎么这幅模样”
韩琅摇头不答,迈步走在前头。黑夜就像是被腐蚀了,灰白灰白的雾气不均匀地渗透了四周,或深或浅,或浓或淡,隐约可以看到两旁尖尖地直指天空的树木。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依旧没有发现,那股花香还在周围浮荡,在两人愈发气馁之时,挑衅般地浓烈起来。
贺一九叹了口气:“别走了,休息会儿。”
于是他们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面对着面。韩琅开始翻检腰间革囊,贺一九则直接把自己的摘了下来,提在手里往外抖。他抖出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有两个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烧饼,应当是早上剩的早饭。他拿起来拆开,递给韩琅一个。
“你怎么随身带吃的”韩琅接在手里,有些纳闷。
“怕你夜里饿,”贺一九说完,一脸讪笑,“天天这么贪吃,为什么不见你胖。”
韩琅本没心思陪他打趣,却还是被他逗出一丝笑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东西,这下有精神了,两人头挨着头,开始分析现状。
“那女人不是天师就是妖怪,”韩琅嘀咕道,“不然哪来这么大本事,不会是鬼,鬼身上应该有阴气。”
“妖怪,”贺一九一口咬定,“你见过天师跑进别人府里当小妾的么,他们不是在深山里修行,就是到处除妖捉鬼呢。”
韩琅低头思索:“如果杜氏是妖,倒是可以解释她为何能找到佛甲木可她用佛甲木给太傅解毒,看起来并不是真凶。”
“那可说不定,你别把人心想得这么善良,”贺一九抱臂胸前,分析道,“万一是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最后成功救了老爷子,她再以救命恩人自居,岂不是那一家人都得供着她”
“可她不是人,是妖啊,”韩琅蹙眉,“妖又不是都那么穷凶极恶,和人比起来,害人的妖可少得多了。”
贺一九的眼中似乎闪过什么情绪,韩琅只觉得他身躯瞬间绷紧,接着又有些松动,顿时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了”
“你真那么觉得”贺一九很认真地看着他。
韩琅被对方的视线注视得有些局促,他误会是贺一九不赞同他的说法,再联系到自己的身份,底气便更不足了,只能讷讷道:“我就随口一说。”
“噢,随口一说,”贺一九自言自语一般重复了一遍,他眼中的情绪愈发看不明了,韩琅还来不及细问,对方就换回最初那副没心没肺地笑模样,轻松道,“管他哩,到时候把那个姓杜的抓来审一审不就知道了。”
韩琅总觉得自己在贺一九脸上错过了什么,可等他再去探寻时,却又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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