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宫,中斋。
大殿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似的。
司马衍斜躺在白玉床上,咳得满面通红,向旁边的张桓伸了伸手。
“仙丹!”张桓急声喊道。
一旁的內侍,急忙递过来一个锦匣。张桓接过锦匣,从匣内取出一枚鲜红的仙丹,递到司马衍的嘴边。
司马衍张口服下,又喝了一口热水,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不但不再咳嗽,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也有了生气。
司马衍翻坐起来,脸上露出悲凉的神色,喃喃的自语道:“成也仙丹,败也仙丹,朕恐怕时日无多了。”
“陛下春秋鼎盛,又洪福齐天,必当长命百岁。”
张桓说出这句话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司马衍惨然一笑,摆了摆手道:“传中书监、龙骧将军及谯王进殿议事。”
“喏!”
过了一阵,谢安、桓温和司马无忌三人,急匆匆而来,拜见司马衍之后,静静的分跪在白玉床两旁。
司马衍望了三人一眼,喝了一口参汤,慢悠悠的说道:“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恐怕时日无多。所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天子也难逃这一日,朕早已看淡,诸位也不必劝慰甚么。诸位皆是朕心腹之臣,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议朕的身后之事。”
“陛下……”
事出突然,三人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司马衍的神色凝重起来,继续说道:“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为一国之主,既知大限将至,当定好传位之事。否则若在朕离去之日,朝中为争夺帝位,惹来争乱乃至兵戈,岂非朕之罪也?”
三人低着头,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事实上,在这个时候,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论纲常,先传子,无子则传弟。朕之子嗣尚在皇后腹中,只能传弟。然则,朕之皇弟琅琊王,乃庸碌之辈,恐误了江山社稷。若论人品、威望、文韬武略,当传明王。明王之贤能,无须朕累述,诸位心中自知。若无明王,这天下是否还是大晋天下,未可知也。更何况收成汉、复中原、灭羯赵,使大晋威震四海,众国臣服?”
司马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又喝了一口参汤,继续说道:“朕欲传位于明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三人依旧沉默,没有说话,眼中露出踌躇的神色。司马无忌和谢安,都是坚定的站在司马珂这一边的,司马衍自是知道的。所以他们觉得,这个时候要是接着司马衍的话,支持司马珂,担心是否会适得其反。
桓温心中却知道,其实,司马衍这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司马衍不是为了试探司马无忌和谢安两人,而是为了试探他。
一个月前,掌控王室四军的中护军褚裒,在潘楼置酒高会,喝得大醉,乘牛车而归。结果那拉车的水牛,突然发了疯,拉着牛车往秦淮河里窜,车夫和褚裒也一起滚入了秦淮河之中。幸得僮仆奋力施救,褚裒才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右腿卡在了车轴之中,小腿骨折成三截。这个时代的医术水平,骨折的结果就是瘸了。
瘸了腿的褚裒,自然不能再统领王室四军,只得告病致仕。于是王室四军,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桓温的手里。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司马兴男的功劳。谁叫司马衍对这个强势的亲姐,一向就有点畏惧。
但是,建康城内传言,褚裒的这次酒后事故,就是桓温一手陷害的。这种传言,渐渐的也传到了宫中。虽然说这种传言有点空穴来风,但是司马衍心中还是有点疑虑的。
“臣窃以为,明王亦是天潢贵胄,宣帝血脉,于纲常并无不符。况且,明王乃天下所望,实至名归。琅琊王虽乃陛下之亲弟,但是其德其能,终究是不及明王……故可立明王。”
司马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望向司马无忌和谢安,问道:“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司马衍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血色,笑道:“诸位爱卿,果然与朕同心。既然如此,还请中书监替朕拟旨,速传明王回建康!”
“启禀陛下,微臣今早已接到明王之奏折,尚未来得及禀报陛下。明王已动身南下,欲入京向陛下述职,十日之内,应可抵达建康。”
司马衍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如此甚好,皇叔与朕,果然心有灵犀也!”
跪坐在一旁的桓温,低下了头,脸上的神色已经大变。
很显然,他没想到司马珂会来得这么快。
…………
显阳殿。
月光如水,司马衍静静的坐在白玉床上,思索万千。
成汉李寿的白玉床,他放在了中斋。羯赵石虎的白玉床,也被司马珂送到了建康,他便放到了显阳殿,以示对杜陵阳的宠爱。
杜陵阳的琴音在后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率性与柔媚,彷如在笼罩上蔡的浓雾里,令人看到月华金黄的色光,似是轻松愉悦,又像笑中带泪,司马衍固是心事重重,杜陵阳又何尝不是如此。
琴音就在一种深具穿透力清虚致远的气氛中情深款款地漫游着,似在描绘着秦淮河上的夜空,明月映照下两岸的繁华与憔悴。
司马衍缓缓的抬起头来,随着这绝世如般的琴音温柔地进驻他的心田,思潮起伏。
琴音忽转。变得柔肠百转,萧索而凄凉,彷如落叶飘零,哀鸿声声,天地之间一片苍凉,西风瘦马,孤独而行。
司马衍动容转身,怔怔的望着杜陵阳,心中也是一阵酸楚:“爱卿,你身怀六甲,早点睡罢。”
杜陵阳缓缓的站了起来,望着瘦骨嶙峋的司马衍,顿时泪流满面。许久,她轻轻的摸着隆起的肚子,低声道:“陛下,给腹中的孩儿取个名字吧。”
司马衍轻轻的将她搂在怀里:“朕想好了,若生男就取名丕吧。若生女,便叫昕。丕者,大也,真希望他能胸怀广阔,前途无量。昕者,如日东升,是为阳,当与其母一般,倾国倾城,光**人。”
其实,就算是生个男孩子,也不是历史上的司马丕了。因为历史上的司马丕,是司马衍的周贵人在三年前所生。历史上的司马衍,也在两年前已经逝世。历史上的杜陵阳,在四年前就去世了……
只是,大概是司马衍喜欢这个“丕”字,所以他要生儿子的话,还是叫司马丕。
“陛下……”杜陵阳已经泣不成声,紧紧的抱着司马衍羸弱的身躯。
司马衍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轻声的安慰着,过了许久,杜陵阳才停止了抽泣,依依不舍的松开了司马衍。
“早点睡罢,朕回中斋了。”
司马衍不忍杜陵阳休憩,在张桓的扶助下,离开了显阳殿。
…………
次日晌午,司马衍在睡梦中醒来,突然格外的想念杜陵阳。
“起驾,显阳殿!”他对张桓说道。
谷贞在內侍的扶助之下,刚刚走到门口,正要登上步辇,他就只觉得全身一软,剧烈的咳嗽起来,脚下已经站不稳了,众內侍急忙把他抱了回来。
躺上了白玉床,司马衍依旧咳嗽不止,脸色潮红,全身瘫软。
跪坐在白玉床边的张桓,急忙一伸手:“仙丹!”
负责掌管仙丹的內侍,急忙将锦匣递了上来。
锦匣之内,只剩下了一颗仙丹,晶莹鲜艳,如同红色的玛瑙一般。
大概是其太鲜艳了,张桓眉头微微一皱,并没有多想,依旧将那颗仙丹取了出来,递给了司马衍。
司马衍一口服下,又喝了一口热水,咳嗽果然逐渐停止了,眼中又有了神采。
张桓轻轻的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
噗~
张桓满头满脸突然溅满了液体,浓浓的液体甚至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呆愣了一下,急忙举起衣袖一阵乱擦,将眼睛处的液体擦了干净。
一抬头,看到司马衍双目圆睁,又是一口红色的液体朝他喷来。
“陛下!”
张桓发出一声惨烈的大喊,惊得魂飞魄散。
…………
秦淮河。
一艘画舫静静的停在河水中央,随着碧波轻轻的荡漾,画舫的顶部,一面旗帜轻轻的飘荡着,上书四个大字“龙亢桓氏”。
这是龙骧将军桓温的私船,只接待重要客人,其本身停在下游方向的僻静处,其他的船只知道桓家的船在此,也有意的远离。
船舱之内,红毯铺地,装饰得极其华丽,丝竹声声,歌声悠悠,几名舞姬在翩翩起舞。温暖的河风吹进船舱,拂在脸上,格外的舒服。
龙骧将军桓温,作为主人,端坐在正中,两旁分别是中书监谢安和禁军将军司马无忌。
谢安和司马无忌,其实与桓温关系极其一般,虽然在司马衍面前一团和气,其实大家都心中明白,彼此不是一路人。
不过这次桓温破天荒的邀约,谢安和司马无忌倒也不便拒绝。
席间,三人只是饮酒作乐,欣赏歌舞,东拉西扯的闲谈,倒也没谈什么正事,气氛也是十分的融洽。
眼看已经过了晌午,到了申时,桓温依旧极力挽留两人多坐一会。两人虽然不知道桓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也不好拂袖而去。
咚~
一声悠扬的声音隐隐的传来,哪怕是船舱内的歌声和丝竹声也掩饰不住,谢安神色一愣,侧耳静听。
咚~咚~咚~
当~当~当~
船舱外传来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越来越清晰,船舱内的歌声和丝竹声也停了下来。
“钟鼓齐鸣!”
司马无忌顿时脸色大变,蓦地腾身而起。
钟鼓齐鸣,必要重大事情发生,上一次钟鼓齐鸣,是在10年前了。
那一次,是赵胤叛乱。
这一次,恐怕是一场惊天之变!
第一个奔出船舱的是桓温,司马无忌和谢安对视一眼,急忙也跟着奔到船舱门口。
一抬头,便看到桓温已从甲板上跳上了一只快船。
桓温回头,对两人一拱手:“两位还请稍安勿躁,我去先看看就来!”
说完一挥手,那快船便如飞而去,奔往对岸。
呼啦啦~
十几个手执利刃的精壮僮仆围了上来,谢安和司马无忌身边的僮仆也手持棍棒挡在两人身前。
“我们家郎主有令,两位贵人还请在船舱内休憩,歌舞美酒照旧,但须待郎主回来之后,方可离去!”领头者冷声道。
司马无忌脸色一变,刷的拔剑而出,对面的桓家僮仆,将手中的兵器齐刷刷一指,逼住了司马无忌。很显然,这些僮仆打扮者,就是桓家的私兵,战斗力不可小觑。
谢安淡淡的一笑,没有做声。
呼~
一枝火箭,从谢安等人身后窜起,直往秦淮河上空激射而去。
随后,下游方向一阵水响,五六艘快船如飞而来,直奔桓家的画舫。
每艘快船之上,都有十数名盔甲严明、手执利刃的悍卒,有的手中还持有弓弩!
转眼之间,那数艘快船就将桓家的画舫团团的包围了起来。
一旁的司马无忌,顿时凌乱了,脸色微热。
桓温和谢安两人,都是深藏不露的狠人,早已各自都有算计,唯独是他居然没有半点察觉。
那领头的桓家家将见势不妙,倒是爽快,当即一挥手:“撤开,恭送两位贵人!”
谢安哈哈一笑,与司马无忌并行,登上了一艘快船,也飞速的往岸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