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猎户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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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里漆黑一片,丹碚代本背靠潮湿山壁,沉默地坐在阴影里。

  在他对面,几个打了败仗的白利贵族同样表情消沉,有人在石头上缓缓磨刀。

  洞口的阴暗角落,丹碚的家奴趴在地上小心观察洞外情况,更深处的转角透出些许亮光,丹巴老爷正宰马烤肉,被呛得接连咳嗽涕泣横流。

  战场上的胜利者总是充满秩序,而败军之将只会感到混乱不堪和手足无措。

  苏芒老爷从拐角捂着鼻子走出,行走过程中看了一眼烤肉的外甥,在心中叹息。

  以后丹巴的日子难过了,这场战斗最大的输家不是白利王顿月多吉,而是丹巴。

  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在埋葬白利王两千军队之后,即使丹巴领地被白利军夺回,也不会再还给他了。

  苏芒走到丹碚代本面前,说道:“代本,逮住的那个奴隶都说了,那支汉军有二百四十个人,不是一支军队,他们的首领叫大元帅。”

  丹碚代本输掉了战斗,却并不因此而愤怒,沉默仅仅是为主君白利王感到担忧,对手比想象中强大。

  他先是皱着眉头疑惑,随后有点生气:“不是一支军队?苏芒,我很敬重你。”

  二百四十个人随随便便结出横阵,直面骑兵冲击没有一人后退,倒还向前进了两步,就算是最好的步兵也很难像他们那样掌握骑兵冲击的距离。

  这些人放下长矛,端起火枪非常连贯的射击、装弹完成轮射,白利王有三百个近身武士也练这个,没他们熟练。

  在步兵方阵击溃后,一半人留在阵地阻拦溃兵冲锋,另外一半人骑上战马,挺着长矛发起冲锋,长矛折断就抽出雁翎刀,没带刀子就挥舞三眼铳,摇身一变又成了技艺精湛的马背勇士。

  他们组四数个二三十骑的马队,从侧翼向的各个定本队展开戳刺或射击,尤其在对付朵康骑兵时情绪最为高昂,在一刻时间里,七个定本被活捉、二百步骑被击溃。

  还有二十四个汉兵骑在马上,撵着三百多人从战场那头跑到这头,如果不是他把作为亲兵的猛虎英雄派上去,那帮疯子还会继续追击。

  结果倒是救下三百多个废物,也不说回头帮忙,只顾低头逃跑,一脑袋扎进蒙古兵的口袋阵里。

  他六十名猛虎英雄,全在缠斗中被两倍于己的汉兵马队包围,一个也没回来。

  那本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尽管猛虎英雄们人少,但汉兵的骑矛早就在连番战斗中摧折,雁翎刀拿他们的扎甲、锁甲没办法。

  可三眼铳啊,三眼铳是真的狗。

  一个个为白利王立下功勋的猛虎英雄,挺着骑矛冲向他们的敌人,隔着七八步,就七八步,战马多扬一下蹄子的距离。

  砰的一声响,那个黑乎乎的丑东西冒烟了。

  一个管子飞出两三颗铅丸,不是把战马打得吃痛扬蹄子,就是猛虎英雄受伤栽落马下。

  他们甚至会围着倒地的英雄转一圈,人死了就不管了,如果还想站起来,就再朝脑袋补一铳。

  若非烤肉的丹巴对领地熟悉,带着他们跑进山甩开追兵,丹碚代本这会应该已经吃上给俘虏准备的热乎饭了。

  这种对手,你苏芒老爷说人家不是一支军队,丹碚向让苏芒给他解释解释,啥他妈是军队?

  苏芒也不知道为啥,这丹碚的脸咋说变就变呢。

  不过他也没啥办法,继续解释道:“他们原本每十五人隶属一支百人队,作为大元帅对巴桑的支援,仓促间合在一起,连军官都没有。”

  丹碚把脸转向一旁,抬手托着下巴想了很长时间,才转过头来:“没有军官?”

  合着自己叫一群散兵游勇打败了?

  苏芒大概猜出丹碚为啥变脸了,大概是现实狠狠伤害了这员老将的自尊心,连忙补充道:“也有,有二十一名军官。”

  拥有二十一名军官的散兵游勇,丹碚口中啧出一声,微微后仰道:“这就对了,我就说嘛,怎么会没有军官……怎么了?”

  看丹碚对敌军拥有军官这事老怀甚慰,苏芒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还该不该说。

  丹碚代本又催促了两遍,苏芒才眼神飘忽地答道:“那个军官是个猎人头子,打仗时没在战场,前天夜里带了一百个猎人出去了,被俘的奴隶也不知道他在哪。”

  他口中的猎人头子是戴道子,这边打仗时因为很多地方没有道路,又需要登高望远,所以都是由猎人负责侦查。

  奴隶眼中总跑出去不见人影的戴道子和塘兵们,就像一群猎人。

  丹碚诧异道:“那举旗的谁?”

  “是个新兵,应该是新兵吧,老兵总嘲笑他。”

  丹碚代本痛苦地闭上眼。

  这叫什么事……军官不在战场,一群散兵游勇。

  任何一个将军遇到敌军这种情况,做梦都会笑出声。

  偏偏,他被这样的人打败了,而且是两次。

  丹碚可没忘记对岸山谷方向飘起的黑烟,他估计那就是跑出去那个军官做下的好事,也正是因为那些黑烟,他才没往苏芒领地逃跑。

  正当丹碚代本忙着垂头丧气,丹巴用石板盛着烤马肉过来,还没走近,就被舅舅用眼神朝他示意不是说话的时候。

  丹巴把马肉放下,一声不吭退到旁边。

  舅舅对他说过当下局势,白利王倒还不至于迁怒于他,但丹巴失去领地已成定局。

  这场战争里,整个康区风雨飘摇,作为战争前线的苏芒领地能否撑下去还尚未可知,舅舅保不住他一辈子。

  在这个山洞,是讨好丹碚代本的好机会,若能得他欣赏,说不准丹巴将来还有翻身的机会。

  就在这时,趴在洞口一动不动的家奴跑向代本,叫道:“主人,军队,有军队往丹巴庄园那边过去了。”

  垂头丧气的丹碚代本与几名贵族闻言连忙起身,跑到洞口向外看去。

  夜幕降临的山地草原上,高举火把的大队铺开,在草地上铺开一道道模糊火蛇,向丹巴庄园逶迤而去。

  他们来自囊谦的方向,是汉人的援军来了。

  狮子军主力部队在行军。

  时至夜晚,他们离丹巴庄园只剩一刻脚程。

  刘承宗在路上收到戴道子送来消息,白利军集结两千余军队进攻丹巴庄园,让他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丹巴是一块小领地,庄园谈不上多值钱,地理位置也并非军事重地,不值得劳师动众。

  他不知道白利王为何会派遣一支代本军到这来,但不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有一支代本军在这,总是好事。

  白利王的总兵力有限,这个地方多出两千,其他地方就会少两千,省了他的军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处寻找。

  为此他派遣摆言走西路直取昌都,亲率大军前来支援,命骑营千总张天琳率军驰援。

  没想到张天琳还没到,戴道子就已经带来前线取胜的消息,而且赢了两场,让刘承宗格外振奋。

  专门命戴道子过来,在路上给他讲述战斗过程。

  听过之后,嗯……刘承宗不想夸戴道子了。

  除了主将干了小兵的事、小兵干了主将的活儿,他的士兵都打得很好。

  歪梁子的表现令他喜出望外,但戴道子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好,战果非常丰富,也没个伤亡,就招降了七百多奴隶兵,还抢了敌军四百多石军粮。

  只能说跟正常人的选择不太一样。

  刘承宗骑马在前问道:“你怎么想的,丢下军队,跑到河对岸深入敌后?”

  戴道子稍稍落后半步,楞了一下才回答:“大帅,我一直干的都是这个啊。”

  “对,但你没想过,给你的命令是率军帮巴桑控制军队?”

  戴道子挠挠脸,对这个问题,他有很多可以解释的说法。

  他是在探查中发现敌军渡河,原本想在敌军背后伺机冲击,但看见更好的机会,才向对岸屯粮营地进攻。

  何况他的人言语不通,又和练兵不是一个系统,留在丹巴庄园实际用处不大。

  但戴道子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应下,说自己以后不走远了。

  本来自己就立下了功勋,做的是好事,大元帅的言辞也不严厉,兴许只是随口一说,若因自己顶嘴把这事变成坏事,反倒很不好。

  刘承宗确实是随口一说,战争太复杂了。

  复杂到同样的情况,不同的做法,有时却有相同的下场。

  单一个扎营水源问题,有人依照水源分散驻扎,输了;有人集中兵力远离水源,同样也输了。

  事关生死是世上最复杂的艺术,一样的战术有人能赢有人能输,甚至在满足基础条件下,有时候硬着头皮往上冲,都能赢。

  战争唯一永恒不变的真理就是赢,不论打成什么样,只要赢了就会自会有后人去解释、去学习。

  赢了就是千古名将,输了就是反面教材。

  但学习,学习总有用武之地。

  刘承宗在马背上甩甩缰绳:“不想一直当个队长吧?等这场仗结束,你们就去中军营呆半年,学了新东西,我给你寻个好去处。”

  “多谢大帅!”

  戴道子在马背上喜不自胜,抱拳行礼后问道:“大帅说的我们,是歪梁子?”

  “对,歪梁子这场仗打得不错,嘿!”

  提起歪梁子,刘承宗就不禁露出笑容,这是个狮子军里的人生赢家,当时让他狠狠的兴奋了一把。

  刘狮子执掌军队,从不事必躬亲,他知道军人们想要什么,狮子军要向正常的政权过渡,会经历方方面面的改变,成家生子就是其中之一。

  中军营里有军官认为,如今是狮子军最无牵无挂的状态,最有士气。

  但刘狮子不这么认为。

  他认为的士气,是古代的士,是士为知己者,于生与义的抉择关头,果断为之牺牲,不惧一死。

  他不希望麾下狮子兵做到最后四个字,出发点是因为活着没意思。

  恰恰相反,他认为有牵挂的战士,出于对生的眷恋,能在生死之间爆发更大的信念与勇气。

  刘狮子最希望做的事,就是让他的士兵负责为更重要的东西赴死一战,他负责为战士们免除后顾之忧。

  歪梁子在没有军官的条件下挺身而出,为他的观点提供了有力支撑。

  刘承宗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戴道子和歪梁子得到择升已成定局,只是让护兵记录下来建立考功制度的事,旋即扬鞭问道:“那几个负隅顽抗的贵族,没有捉到?”

  “还没捉到,这里的山路我们不熟悉,只有歪梁子那有个懂汉话的和尚俘虏,让巴桑的奴隶去搜寻多有不便,又无法让人引路,暂时还找不到他们。”

  戴道子说完,刘承宗反应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这句话的重点:“多有不便,什么不便?”

  “那些贵族有几个是巴桑手下奴隶的主人,不能让他们自己去找。”戴道子摇头道:“我担心会有人放过他们,里头有个叫丹巴,万不能叫他跑了。”

  丹巴?

  刘承宗知道,这片领地就叫丹巴:“他干嘛了?”

  “我们占了庄园,他还潜越回来,在山洞里把个奴隶折磨至死,手段残忍至极。”

  戴道子十分坚定的对刘承宗道:“大帅,我有人证,有个叫布赤的女子亲眼所见,被吓出毛病,终日以为自己被鬼魂附身。”

  刘承宗眯起眼睛,缓缓道:“这是领地被没收心存不满,往奴隶身上撒气……找,能不能确定他们藏在哪?”

  “应该就在这边的山上,山里没路,我的塘骑人手不足,只能让谢二虎的蒙古兵把出山的路堵住,一点一点搜寻。”

  戴道子摇摇头道:“估计要找很久。”

  “再久也要找。”

  刘承宗面露不虞,他不怕别人记恨,但知道谁记恨他,那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抓紧干掉:“今夜休息一宿,明日我让张千总帮你,带兵一起搜山。”

  说起来,张天琳其实也是这场战斗里的大功臣,他是狮子军里用马队冲击的高手。

  谢二虎的练兵步营兵能在正面迎战中一次前进反击,打得敌骑不敢再冲第二次,靠的就是张天琳在俱尔湾营操里一次次冲击步阵。

  就是他,让狮子军步兵得到极大应对冲击的经验,他们半年遭受的冲击,比很多军队一辈子受的还多。

  “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这是个很好的例子,让奴隶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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