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的青海湖西岸的湖畔,人们朝北方堆起敖包扎下汗帐,绯红缎子铺出半里,四面八方都是向这里汇集的蒙古人。
元帅府麾下的蒙古贵族们召开了忽里台。
准噶尔巴图尔珲台吉、和硕特多尔济台吉、杜尔伯特达来台吉、土尔扈特墨尔根济农、辉特部苏木尔台吉、察哈尔粆图台吉、外喀尔喀阿海岱青将军、永谢布谢二虎将军同执佩刀。
娜木钟娘娘率诸部贵族的夫人们牵来白马杀了祭天,折断箭矢,众人歃血,悬带于颈,摘兜鍪于腕,以手椎膺,对日九拜,酒奠而祷向天盟誓,成立敦塔兀鲁思,尊刘承宗为共主,称尊敦塔兀鲁思岱青契丹汗。
其实就是中国善战汉王。
选择名号时,珲台吉带着人们挑了个好几个词,最后就选出来俩,一个是契丹,一个是朵脱剌都合扎的,前者是汉人,后者是中土。
还有些没意义诸如彻辰是聪慧、呼图克图是长寿之类的名词,根本过不了阿海岱青和谢二虎那关,就被打回来了。
谢二虎最清楚了,大元帅讲究实际,想来看不上这种多余的名号,毕竟粆图台吉报他哥名号时候,他也在场,元帅府众将笑得前俯后仰还记忆犹新呢。
当然蒙古言语里跟汉人对应的不止契丹一个词,这个词最早来源于金国治下的汉人百姓,所以叫契丹。
还有一个是称呼宋朝治下的汉人百姓,叫复数叫囊加、单数叫囊加歹,蛮子的意思,在北元的书里,但凡提到大明,要么是契丹呆迷儿,要么就是囊加歹呆迷儿,从来没有直称呆迷儿的。
谁敢提这个词啊。
阿海岱青原本提议叫汉汗,但大伙儿都觉得有问题。
巴图尔珲台吉是觉得蒙语里没有汉这个词,他们在这称什么都没关系,但天山那边就算是教汉话,一代人也不好解决,人们难以理解这个是啥意思,称了跟没称一样。
谢二虎则是觉得还是别给大帅脸上抹黑了,毕竟大明是怎么叫林丹汗的,他也知道,他们今天敢叫刘承宗汉汗,明天朝廷百官就敢说西贼北虏合流,其首称憨憨。
也就岱青契丹,他们都能理解,巴图尔珲台吉又觉得这个字少,不利害,好不容易找着个早年间大明的公文,上面自称敦塔兀鲁斯,中央之国的意思,就给刘承宗安上了。
反正大元帅说了,他早晚要去中原。
刘承宗祭拜了天地,众台吉率部众跪拜行礼山呼万岁,待大礼形成,众多台吉身边精通文墨之人即将众人誓言及敦塔兀鲁斯从天山到漠北、从冰海到雪山的疆域、雄兵二十万的消息誊抄数十份,盖上印玺。
自有来自各部的探马携水粮跨骏马,奔赴西域、天山、漠北、漠南、乌斯藏,昭告天下,一个跨地数千里得诸部拥戴的中央之国已经成立,让他们抓紧称臣纳贡。
说实话刘承宗这个雄兵二十万,可比林丹汗控弦四十万的含金量高多了,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吹牛,这甚至都不是号称,他真的能调动二十万军队。
只是他的地盘稀碎,中间除了高山就是沙漠,要么就是盛夏不到十度的无人区,财力不允许调动那么多部队而已。
卫拉特诸部能拉出十万人,活动范围也就天山附近,出了天山他们自己都养不起;
康宁府的曹耀手里有一万,长河西的土司木雅有三千,但这军队也是只能在康宁来回跑;
乌斯藏那边摆言领了一万多人进去,后来拉尊又稀稀拉拉领了他跟古如台吉的几千人进去,这帮人也跑不出来,不过也没听说兵败。
真正能动的只有西宁府,如今算上割准噶尔和和硕特的两个营,刘承宗嫡系的野战、牧屯就已经有十五个营。
再加上刘承祖、刘国能、陈钦岱手里都有点驻军,还有河湟几个非敌非友似降似叛的土司手里那仨瓜俩枣,算下来六万出头不到七万。
其实在这之前刘承宗都没想过不算天山自己有十万军队,因为在天灾来临粮食减产的背景下,他其实没把很多人当作军人看待,就别说远的,单单河湟十五营,他就只认里边七个营是兵。
但这份主要发给草原诸部首领的法令,总不能说自己手握万里之土,只有三万军队,那太容易让人小看了。
这种事情不在于他的标准,而要看对方看待士兵的标准,刘狮子觉得按照草原上的标准,说元帅府有二十万军队属于是谦虚。
信送出去,只是为了让草原上被金国入侵击溃冲散的诸部知道,除了归顺金国,西边还有一个能接纳他们、保护他们的地方。
刘承宗倒没真指望自己送出一封信,就能让漠北三汗俯首称臣。
说句难听话,除了准噶尔、和硕特这种跑过来被一巴掌放翻,又被许出好处归附的,漠北诸部不会拥戴一个从未征服他们的王,金国也不会因为一纸书信就投了,只有被打散的漠南诸部才有被争取的可能。
实际上他同意诸部称他为汗,一方面是珲台吉对于天山蒙古百姓难以理解的顾虑确实客观存在,另一方面也是借此试探西康二府及周边反应,为建号称王做准备。
他心里始终认为中国皇帝具有唯一的排他性,而草原上的汗最多只是个控制天山的手段,他最想要的还是王。
不过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这个整合西部蒙古的忽里台刚开完会,刘承宗人还没从青海湖走到水师衙门,就已经见到了漠北车臣汗派来的使者。
刘承宗跟巴图尔珲台吉一同返回水师衙门的路上,就听队伍后的塘骑来报,察哈尔的大娘娘娜木钟带着额哲前来请罪。
刘狮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称汗大典刚办完,一个时辰前还见过面,犯错这么快的吗?
他本来挺开心的,这典礼就是累人,海上聚集了几万蒙古人参加大典,人马奔走漫天扬尘,又穿着铠甲捂了一身汗,都快成上天猴了,就指望到水师衙门舒舒服服洗个澡。
这会被拦下了,让他有点不高兴,正好戴道子跟着珲台吉在身边,他便对戴道子说:“那你跑一趟吧,去后边问问怎么回事,我们先接着往前走。”
戴道子领命离去,珲台吉看出刘承宗不高兴,也不敢说话,闷头跟在屁股后头往水师衙门走。
没多长时间,戴道子回来了,抱拳道:“大帅,是漠北的车臣汗使者,找察哈尔大娘娘的,混在大典队伍里,礼成后找到大斡耳朵,被护卫拦下了。”
还没等刘承宗理顺这段信息,非常有眼力劲的巴图尔珲台吉已经打马上前,跟戴道子补充说明了:“车臣汗叫硕垒,以前也是个珲台吉,那家伙最早是喀尔喀东路的头子,依附大汗。”
“等到大汗斩断自己左右手,因为硕垒跟林丹汗有姻亲关系,溃败后许多部众就逃到硕垒的部落,他便强势起来,前几年在博格达山以东称汗。”
刘承宗寻思这过来可不近呢,问道:“他跟林丹汗什么姻亲关系?”
“连襟,他家的娘娘是娜木钟的姐姐,都是阿巴该部的,对了。”戴道子边听珲台吉介绍,边给刘承宗翻译:“娜木钟她爹也叫多尔济。”
刘承宗大概点点头,又派人到后面告诉娜木钟:“有什么事到水师衙门说吧。”
他这一天又累又乏,这会听戴道子说这些事,感觉不算什么大事,离着万里之遥,什么事都没自己先洗个澡重要。
路上戴道子把来龙去脉给刘承宗汇报了,他心说这个车臣硕垒可真贼,娜木钟他爹也是个狠人,倒是这个大娘娘娜木钟,挺不容易。
娜木钟的父亲多尔济是阿巴该部的大首领,部落早年在张家口外边,跟察哈尔在一块,臣服于察哈尔,先后把两个女儿分别嫁给硕垒和林丹汗。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丈人跟女婿结怨了,刘狮子估计依照大汗的性格,多半是大汗的问题。
阿巴该便率部迁徙到瀚海北边,依附于自己的大女婿硕垒。
崇祯元年九月,大女婿带着老丈人,参加了敖汉、奈曼、喀喇沁、科尔沁、金国的联军,一起去归化城揍二女婿。
林丹汗被击溃,硕垒吞了不少察哈尔部众,一口吃了个饱,回家就登上了汗位。
听着珲台吉跟戴道子讲述六年前发生在归化城的战争,刘承宗突然觉得自己理解林丹汗这么哐哐撞墙了。
他认为林丹汗可能并不是害怕后金,尽管察哈尔失去大势是黄台吉的手笔,但似乎那场仗后金只是驱虎吞狼。
他可能低估了林丹汗面临的情况,林丹汗向西逃窜,怕的是蒙古,一个众叛亲离的蒙古。
偌大的漠南,居然没有蒙古大汗的容身之地,众叛亲离比被外敌击败还难受。
只有到这个时候,刘承宗才不得不承认,血统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让林丹虎墩兔带着四万人逃走。
如果大哥、曹耀、杨耀、王文秀这帮人都要起兵讨伐他,刘承宗可能跑都不带跑的……多绝望啊。
而车臣汗的使者这个时候出现在青海,巴图尔珲台吉推测:“硕垒肯定早在林丹汗往西跑的时候就让派人跟着了,我估计如果有信,信肯定是之前写好了好几封。”
刘承宗缓缓颔首,这是早早就看出林丹汗只有败亡一途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上次吃了个饱,刚消化完就又急着觅食了。
刘狮子回到水师衙门,这边已经做好了热水,让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便收到护兵报告,说额哲和娜木钟来了,便披散着头发到衙门前厅召见他们。
额哲来得匆忙,脑袋上蒙古小帽儿都是歪的;娜木钟则是惶恐不安,眼见刘承宗在前厅坐着,迈进门就拜倒行礼认错。
“行了别跪,别人给你们送信,你们认错差不多就行了。”刘承宗笑出一声,摆手呼唤额哲:“儿子过来,帽子要戴正。”
额哲是懵懵懂懂,娜木钟拜倒他也拜倒,刘承宗叫他过来反倒蒙了,看看娜木钟再看看刘承宗,这才赶紧过来,听了戴道子的翻译,由着刘狮子把帽子给他戴正了。
这时候,刘承宗才认真看向娜木钟,似乎是嫁给林丹汗时年龄较小的缘故,她的年纪不到三十,甚至看上去好像比苏泰还要年轻两岁。
不过娜木钟的容貌没有苏泰那么光彩夺目,倒是看起来端庄贤惠,起身行礼后刚想解释什么,就被刘狮子打断,示手向一旁:“坐下再说。”
趁娜木钟走向座椅的时间,刘承宗拉着额哲在自己身边,让戴道子翻译,道:“路上我已经听得差不多,硕垒给你送信内容是什么,信在哪?”
娜木钟连忙拿出信来,那信在手上都被攥皱了,戴道子上前接过书信,满面无奈,只好对娜木钟道:“娘娘,内容是什么?”
说罢,他才对刘狮子为难道:“大帅,我认不全。”
刘承宗点点头,意料之中:“认不全没事,让大娘娘说吧,回去找个认识的对对信就是”
娜木钟小心地看了一眼刘承宗,道:“车臣汗希望我带娘娘们和额哲去投奔他,他能振兴汗庭,也会担负照顾我们母子的责任。”
刘承宗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看着娜木钟问道:“你们想去么?”
就差一点他的笑容就不真诚了,因为巴图尔珲台吉的推测很对,这让人很难绷得住。
卫拉特与元帅府、察哈尔的战争六月底结束,林丹汗病入膏肓,七月中下葬,眼下才过去半个月。
就算仗打一半察哈尔的溃军就开始跑,恐怕到现在都还没跑出毛乌素海,又怎么可能从车臣部派使者回来。
除非是早有准备,妹夫还没死,姐夫就惦记上小姨子了,这怎么能让人绷得住呢。
娜木钟不能正视刘承宗的眼神,低下头道:“大汗把额哲托付给大元帅,他如今是大元帅的儿子,我们都是大元帅的战利品,不会想去投奔外人。”
说罢,她才抬起头道:“只是大元帅,要把我们八个姐妹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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