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若影,允今安犹在昏睡。
顾承御就坐在榻边,替她压了压褥子,然后轻轻抚上她下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眉目一如当年,清秀如画。
是了。
当年。
“小生顾承御,敢问姑娘芳名?”
那写满嫌弃防备的稚嫩脸庞在他脑中一遍遍回放。
便如头次得她正眼回应:“公子高义,今安没齿难忘。”
螓首蛾眉,明眸若水。
他说,那是他的一生所求。
却也正是那可笑的一生所求,他用性命爱着护着的人将他踩入泥潭,用着最卑劣最寒心的手段欺他辱他。
他恨她。
从那夜萧霆睿出现的那刻起,在亲眼见着那最为熟悉的纤纤素手搭上那个人的那刻起,他就恨毒了她。
便是浴血沙场,一路北上攻占侵城之时,眼里心里也皆是为了如今的数倍奉还。
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真正站她跟前,长戟抵上她的那一刻,他还是下不去手的。
他终是不如她心狠的。
说到底,终是她负了他,做了那等叫他狼狈难堪之事。
如今,他只是想要她一句认错,叫她为昔年之事悔痛一番,他错了吗?
他错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真的过了。
萧霆睿父子已经死了。
便是她最为爱重的兄嫂,她从前最在意的名声清骨,如她所说,她什么都没了。
也算是为当初付出代价了吧?
顾承御握着她的手放在脸边轻轻蹭了蹭。
这些日,见惯了剑拔弩张,见惯了淡如陌路。
如今安安分分的躺在他跟前,受着那瘦若无骨的触感,他便是想:
你不是要言哥儿吗,你醒过来,再说一句……即便不是苦求之词,只要你多说一句,我就接他回来。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允他一生富贵,佑他一生无虞。
允今安醒来时已近夜幕。
房里空荡荡的。
因说军务紧急,侯爷入宫去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又道王妃昏迷之时,侯爷何其担忧,旷了早朝,误了军中大事,米水未进寸步不离的守了足足大半日。
只是宫里着实催得紧,陛下连召三旨,才不得不去了。
临走前又特地交代定要悉心照料,不惜一切保她无虞。
若是久久未醒务必要去知会一声,他自会回来想办法。
丫鬟轻声细语的交待着今日之事,三两句离不开侯爷,赞诵居多,允今安却只听了那半句:一时半会回不来。
见她脸色逐渐有了气血,吉祥禁不住松了口气:“王妃既是醒了,奴婢这就去告知侯爷,好叫侯爷安些心。”
允今安心里就笑。
安些心。
安心策划下回的手段吗。
便如他所说,他不会放了言哥儿,更不可能放了她。
如此下去,往后的日子便算是彻底栽在他手里,任他折磨,任他蹉跎。
允今安心里叹了声。
见吉祥忙忙碌碌的身影便开口道:“天色晚了,你个姑娘家多有不便,就别奔忙了。”
“那我叫外头护卫跑一趟,骑马来回也快,耽误不了什么。”
允今安却是打定了主意:“他既是在公务,就别去叨扰了。”
身上鞭伤直火辣辣的犯疼,吉祥委屈地垂下眼嘟囔着说:“上回便是没能及时向侯爷秉明,才害得王妃病因加重。”
到底是孔嬷嬷有眼力见,见她那样便连忙附和着说:“王妃说的是,侯爷忧心至此,得了空定会立马赶回来,何须咱们多嘴多舌,咱们伺候好主儿便是。”
房里又清冷下来。
清冷得能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有掌灯丫鬟,定岗护卫,还有巡逻换班。
是了。
就是从前的允宅都少不了里外几层的防守,更何况是候府呢。
待吃了药,允今安寻了个恰当契机提出想回尚水榭。
“可侯爷说…”
“我在这里住不惯。”允今安语气不重,却是不容置喙:“去备车吧。”
两柱香后,府门多了辆双乘高篷马车,及前前后后的数名银甲护卫。
允今安蹙了眉:“如此阵仗怕是不妥吧。”
孔嬷嬷笑着说:“年下了,夜里的闹市乱得很,有这些护卫开道,车能走得稳些,王妃也就舒坦些。”
“王妃且安心,等咱们安然回了尚水榭,他们即刻就回候府,不会耽误差事的。”
顾承御忙完已是第二天卯初,推了顾若男母子留他用早膳的邀,出了宫便是往候府而去。
听说她已回了尚水榭,他原本因她有所好转的好脸色顿时阴了几分。
但说是她坚持要回去,他也没发作,当即就踏着寒霜露重策马去了。
尚水榭。
“侯爷这样早。”
“她呢?”
顾承御原就生的高大,如今又走得急,吉祥几乎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歇着呢。”
顾承御低低嗯了声,跨进院落又忽然问了声:“可吃药了,睡得如何?”
“昨儿吃了,只是郎中说要静养,王妃就免了咱们的守夜……不过,一夜都静得很,想是好的。”
闻听此言,顾承御就忽然停了下来。
郎中还说了,要叫她心情舒畅。
可昨儿才闹成那样,她应该是不想见到他的吧。
何况才说了那样的话,现在闯进去,四目相对之时又该说什么。
便是告诉她即刻就把言哥儿接回来,她也不会信的吧。
顾承御想了想,还是收了支在门上的手。
想着等她睡好了有了精神,再寻个契机给她一个台阶,既全了两人颜面,还能叫她念及自己的好。
用了早膳,打理一阵已是辰时,见她还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他便也去小憩了一会。
只是他素来睡眠少,如今又有所惦记,不过一个时辰他就醒了来:“几时了。”
“巳时。”
顾承御捏了捏发涨的额心,边问:“她在做什么。”
拾一笑了笑:“还睡着呢。”
顾承御却是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原本惺忪无神的眸子徒然一睁,便是猛地坐起了身:“没露过面?”
拾一点头。
“药呢?早膳呢?”
“不曾用过。”拾一也意识到了些什么,当即背脊一凉,说话间也磕巴起来:“侯爷不是、吩咐了不许打扰吗。”
顾承御怒骂了声蠢货,随手抓了外衣,胡乱套上身就往外头疾步而去。